滕老板不響了。
太陽已經傍山,夕照映在江心,紅殷殷的,恰似燃起一把大火,又像熔化一推赤金。“麻陽船”上的貨物大部分都讓江水泡濕,一包包都增加了分量,卸起來特別吃力。其中最重的是三個大麻布包,脹鼓鼓的,有棱有角,也不知道裏頭裝些什麼。觀音保走上前去踢了一腳,立即“哎喲、哎喲”地叫了兩聲,蹲下身子,用手去揉腳指頭。
“你怎麼了?”關臘狗走過來,扶起觀音保,關切地問。
“我好像踢著了鐵器,腳指頭差點踢斷了。”
“什麼鐵器?打開來看看。”關臘狗一邊說,一邊就去解繩子。
“不許動!”滕老板氣急敗壞地叫道,走過來一把推開了關臘狗,吩咐薑大毛與王小佬二人:“你們兩人來抬這三包東西,把它們放到岸上我那個小棚子裏去!”
觀音保與關臘狗不由得對視了一眼,心裏都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喂,喂……”隔漕“洪江油船”上的水手在向這邊問話。水聲太響,聽不清楚,好像是問:你們從哪裏來,到哪裏去?
大胡子放開喉嚨,大聲回道:“從常德來,上辰溪去……”喊了兩遍,對方也沒有聽清楚,急得他擺了擺手,對方才走開。
薑大毛已架起石灶,用鐵鼎罐煮飯,飯燜熟後,又換鍋子熬油,“嘩”的一聲,把菜倒進熱鍋……
飯菜的香氣引來了一群群紅嘴紅腳的烏鴉,“嘎嘎”地在人頭上飛叫。觀音保認得這些烏鴉,傳說是伏波將軍的神鴉,專管護航送船的,抓起一個飯團就朝天上甩去。幾隻烏鴉“嘎”的一聲在空中就把飯團咬住,分散掉了。沒有吃到的烏鴉撲著翅膀,叫得更響,飛得更低。觀音保忙又抓起幾個飯團。
“莫、莫甩!順水下灘敬供,逆水上灘不供,這是老祖宗留下的規矩,可不能隨便違反!”老實巴交、循規蹈矩的薑大毛忙從觀音保手中奪下了剩餘的幾個飯團。
這一夜,滕老板睡在用艙板搭起的小棚裏,水手們都睡在岸邊石頭上,石頭又大又光滑,還殘留著白晝炎陽的餘溫。
“嘩嘩……”灘聲變得更響了,但並不能完全壓倒那沿江細碎的人語聲,蒲扇的扇動聲與煙杆“篤篤”的敲打聲。
關臘狗湊近觀音保的耳朵,問:“想媽媽了嗎?”
觀音保沒有開口,幾隻尾部閃著寶藍色光輝的螢火蟲匆匆忙忙從他身邊飛過,頭上天空中一彎新月穿雲破霧,向前躦行—它們都是在回家嗎?它們也有媽媽不?
“我告訴你,我可想小春哩!”關臘狗直截了當而又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白天那股英雄氣概幾乎消失殆盡。柳小春是觀音保的堂姐,父母雙亡,從小便跟他們住在一起,是觀音保母親一手拉扯大的。
三年前的一個夏夜,關臘狗的排灣在柳樹灣,正趕上附近幾個山村的青年在河灘上對歌。隻聽得一個姑娘唱道:
日子過得不自由,
唱個調子解解愁;
村前魔王不答應,
要唱調子先罰油。
幾個小夥子答不出來,見臘狗來了,連忙把他推上前去。而臘狗則不假思索地答道:
規矩定得沒來由,
一個調子三斤油;
香油拎過魔王府,
好炸他的人骨頭。
山歌聯係了本地的實際,針砭了人人厭惡的“混世魔王”裴大鏢,引起了熱烈的掌聲和笑聲。坡上茶林中的姑娘也一改剛才的傲慢與矜持,認真地唱起了盤歌。
空氣中彌漫著野花的清香,胸脯中激蕩著蜜似的柔情,兩個人一來一往,一唱一答,把河灘上的人都聽入迷了。姑娘為臘狗的潑辣、大膽和聰明所感動,竟改變調門,在歌聲中流露出愛慕之意:
碟子開花福分淺,
生柴引火真難燃,
啞巴拿著單隻筷,
心想成雙口難言。
臘狗隻見對麵樹林中一閃,走出個穿紅衣服的姑娘來,這不是柳小春嗎?他早就聽人說起過這位美麗、聰明而又勤勞的姑娘的名字,心頭一熱,便毫不猶豫地答道:
遠處唱歌沒有譜,
近處唱歌譜一身;
妹願為水郎為土,
和來捏做一個人。
臘狗和小春就是這樣認識、相好的,但由於窮,辦不起嫁妝,他們一直不能結婚,這也是關臘狗敢於走險、幫人搖船的原因。
“等拉完了這趟船,我就接小春到關家坪去……”臘狗充滿希望地說。一顆流星從東天飛來,拖著長長的光明,墜下了西山。
“那太好了!”觀音保興奮起來,他是多麼希望臘狗哥與小春姐幸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