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題未定"草(一至三)(1)(3 / 3)

倚徙華洋之間,往來主奴之界,這就是現在洋場上的"西崽相"。但又並不是騎牆,因為他是流動的,較為"圓通自在",所以也自得其樂,除非你掃了他的興頭。

由前所說,"西崽相"就該和他的職業有關了,但又不全和職業相關,一部份卻來自未有西崽以前的傳統。所以這一種相,有時是連清高的士大夫也不能免的。"事大"(11),曆史上有過的,"自大",事實上也常有的;"事大"和"自大",雖然不相容,但因"事大"而"自大",卻又為實際上所常見--他足以傲視一切連"事大"也不配的人們。有人佩服得五體投地的《野叟曝言》中,那"居一人之下,在眾人之上"的文素臣(12),就是這標本。他是崇華,抑夷,其實卻是"滿崽";古之"滿崽",正猶今之"西崽"也。

所以雖是我們讀書人,自以為勝西崽遠甚,而洗伐未淨,說話一多,也常常會露出尾巴來的。再抄一段名文在這裏--"。。。。。。其在文學,今日紹介波蘭詩人,明日紹介捷克文豪,而對於已經聞名之英美法德文人,反厭為陳腐,不欲深察,求一究竟。此與婦女新裝求入時一樣,總是媚字一字不是,自歎女兒身,事人以顏色,其苦不堪言。

此種流風,其弊在浮,救之之道,在於學。"(《今文八弊》中)(13)但是,這種"新裝"的開始,想起來卻長久了,"紹介波蘭詩人",還在三十年前,始於我的《摩羅詩力說》。那時滿清宰華,漢民受製,中國境遇,頗類波蘭,讀其詩歌,即易於心心相印,不但無事大之意,也不存獻媚之心。後來上海的《小說月報》(14),還曾為弱小民族作品出過專號,這種風氣,現在是衰歇了,即偶有存者,也不過一脈的餘波。但生長於民國的幸福的青年,是不知道的,至於附勢奴才,拜金崽子,當然更不會知道。但即使現在紹介波蘭詩人,捷克文豪,怎麼便是"媚"呢?他們就沒有"已經聞名"的文人嗎?況且"已經聞名",是誰聞其"名",又何從而"聞"的呢?誠然,"英美法德",在中國有宣教師,在中國現有或曾有租界,幾處有駐軍,幾處有軍艦,商人多,用西崽也多,至於使一般人僅知有"大英","花旗","法蘭西"和"茄門"(15),而不知世界上還有波蘭和捷克。但世界文學史,是用了文學的眼睛看,而不用勢利眼睛看的,所以文學無須用金錢和槍炮作掩護,波蘭捷克,雖然未曾加入八國聯軍來打過北京,那文學卻在,不過有一些人,並未"已經聞名"而已。外國的文人,要在中國聞名,靠作品似乎是不夠的,他反要得到輕薄。

所以一樣的沒有打過中國的國度的文學,如希臘的史詩,印度的寓言,亞剌伯的《天方夜談》,西班牙的《堂吉訶德》(16),縱使在別國"已經聞名",不下於"英美法德文人"的作品,在中國卻被忘記了,他們或則國度已滅,或則無能,再也用不著"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