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作為中國的讀者的我,卻還不能熟悉陀思妥夫斯基式的忍從--對於橫逆之來的真正的忍從。在中國,沒有俄國的基督。在中國,君臨的是"禮",不是神。百分之百的忍從,在未嫁就死了定婚的丈夫,堅苦的一直硬活到八十歲的所謂節婦身上,也許偶然可以發見罷,但在一般的人們,卻沒有。忍從的形式,是有的,然而陀思妥夫斯基式的掘下去,我以為恐怕也還是虛偽。因為壓迫者指為被壓迫者的不德之一的這虛偽,對於同類,是惡,而對於壓迫者,卻是道德的。但是,陀思妥夫斯基式的忍從,終於也並不隻成了說教或抗議就完結。因為這是當不住的忍從,太偉大的忍從的緣故。人們也隻好帶著罪業,一直闖進但丁的天國,在這裏這才大家合唱著,再來修練天人的功德了。隻有中庸的人,固然並無墮入地獄的危險,但也恐怕進不了天國的罷。十一月二十日。
注釋:(1)本篇原用日文寫作,最初發表於日本《文藝》雜誌一九三六年二月號,中譯文亦於一九三六年二月同時在上海《青年界》月刊第九卷第二期和《海燕》月刊第二期發表。參看本書《後記》。
(2)陀思妥夫斯基參看本卷第70頁注(11)。
(3)但丁(DanteAlighièri,1265-1321)意大利詩人,《神曲》是他的代表作,通過作者在陰間遊曆的幻想,揭露了中世紀貴族和教會的罪惡。全詩分《地獄》、《煉獄》、《天堂》三部。"煉獄"又譯作"淨界",天主教傳說,是人死後入天國前洗淨生前罪孽的地方。
(4)倫勃羅梭(broso,1836-1909)意大利精神病學者,刑事人類學派的代表。著有《天才論》、《犯罪者論》等書。他認為"犯罪"是自有人類以來長期遺傳的結果,提出反動的"先天犯罪"說,主張對"先天犯罪"者采取死刑、終身隔離、消除生殖機能等以"保衛社會"。他的學說曾被德國法西斯采用。
鎌田誠一墓記君以一九三○年三月至滬,出納圖書,既勤且謹,兼修繪事,斐然有成。中遭艱巨,篤行靡改,扶危濟急,公私兩全。越三三年七月,因病歸國休養,方期再造,展其英才,而藥石無靈,終以不起,年僅二十有八。嗚呼,昊天難測,蕙荃早摧,曄曄青春,永門必玄壤,忝居友列,銜哀記焉。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二日,會稽魯迅撰。
注釋:(1)本篇在收入本書前未在報刊上發表過。
鎌田誠一(1905-1934),日本人,內山書店職員。參看本書《後記》。
文壇三戶二十年來,中國已經有了一些作家,多少作品,而且至今還沒有完結,所以有個"文壇",是毫無可疑的。不過搬出去開博覽會,卻還得顧慮一下。
因為文字的難,學校的少,我們的作家裏麵,恐怕未必有村姑變成的才女,牧童化出的文豪。古時候聽說有過一麵看牛牧羊,一麵讀經,終於成了學者的人的,但現在恐怕未必有。--我說了兩回"恐怕未必",倘真有例外的天才,尚希鑒原為幸。要之,凡有弄弄筆墨的人們,他先前總有一點憑借:不是祖遺的正在少下去的錢,就是父積的還在多起來的錢。要不然,他就無緣讀書識字。現在雖然有了識字運動,我也不相信能夠由此運出作家來。所以這文壇,從陰暗這方麵看起來,暫時大約還要被兩大類子弟,就是"破落戶"和"暴發戶"所占據。
已非暴發,又未破落的,自然也頗有出些著作的人,但這並非第三種,不近於甲,即近於乙的,至於掏腰包印書,仗奩資出版者,那是文壇上的捐班,更不在本論範圍之內。所以要說專仗筆墨的作者,首先還得求之於破落戶中。他先世也許暴發過,但現在是文雅勝於算盤,家景大不如意了,然而又因此看見世態的炎涼,人生的苦樂,於是真的有些撫今追昔,"纏綿悱惻"起來。一歎天時不良,二歎地理可惡,三歎自己無能。但這無能又並非真無能,乃是自己不屑有能,所以這無能的高尚,倒遠在有能之上。你們劍拔弩張,汗流浹背,到底做成了些什麼呢?惟我的頹唐相,是"十年一覺揚州夢"(2)惟我的破衣上,是"襟上杭州舊酒痕"(3),連懶態和汙漬,也都有曆史的甚深意義的。可惜俗人不懂得,於是他們的傑作上,就大抵放射著一種特別的神彩,是:"顧影自憐"。暴發戶作家的作品,表麵上和破落戶的並無不同。因為他意在用墨水洗去銅臭,這才爬上一向為破落戶所主宰的文壇來,以自附於"風雅之林",又並不想另樹一幟,因此也決不標新立異。但仔細一看,卻是屬於別一本戶口冊上的;他究竟顯得淺薄,而且裝腔,學樣。房裏會有斷句的諸子,看不懂;案頭也會有石印的駢文,讀不斷。也會嚷"襟上杭州舊酒痕"呀,但一麵又怕別人疑心他穿破衣,總得設法表示他所穿的乃是筆挺的洋服或簇新的綢衫;也會說"十年一覺揚州夢"的,但其實倒是並不揮霍的好品行,因為暴發戶之於金錢,覺得比懶態和汙漬更有曆史的甚深的意義。破落戶的頹唐,是掉下來的悲聲,暴發戶的做作的頹唐,卻是"爬上去"的手段。所以那些作品,即使摹擬到和破落戶的傑作幾乎相同,但一定還差一塵:他其實並不"顧影自憐",倒在"沾沾自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