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境先生的編這部書,我想是為了顯示文人的全貌的,好在用心之古奧如叔本華先生者,中國還未必有。隻是我的做序,可不比寫信,總不免用些做序的拳經:這是要請編者讀者,大家心照的。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二十五夜,魯迅記於上海閘北之且介亭。
注釋:(1)本篇最初印入《現代作家書簡》。
孔另境(1904-1972),浙江桐鄉人。他所編的《當代文人尺牘鈔》於一九三六年五月由生活書店出版,改題《現代作家書簡》,收作家五十八人的書信二一九封。
(2)"匆匆不暇草書"《晉書衛恒傳》載:"恒善草、隸書,為《四體書勢》,曰:’。。。。。。弘農張伯英者。。。。。。凡家之衣帛,必書而後練之。臨池學書,池水盡黑。下筆必為楷則,號匆匆不暇草書。’"按張伯英名芝,後漢人,善草書,人稱草聖。
(3)王爾德的自述指王爾德在獄中寫給艾爾弗雷德道格拉斯的一封長信,即《獄中記》。一八九七年王爾德出獄後將這信交給好友羅伯特羅斯。羅斯於王爾德死後曾將它刪節發表,一九四九年十月才由王爾德的次子維維安霍蘭初次將它全文發表。
(4)羅曼羅蘭(RomainRolland,1866-1944)法國作家、社會活動家。著有長篇《約翰克利斯朵夫》、傳記《貝多芬傳》等。一九二九年六月,他將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旅居瑞士所記的《戰時日記》原稿(分訂二十九冊,最後一冊記於巴黎)交瑞士巴塞爾大學圖書館保存,又將三份打字稿分交蘇聯列寧圖書館、美國哈佛大學圖書館、瑞典斯德哥爾摩的諾貝爾學院圖書館。要求各保管者到一九五五年一月一日才可以啟封,並譯成各該國文字出版。
(5)叔本華(AShauer,1788-1860)德國哲學家,唯意誌論者。梵文,古印度的文字。
陀思妥夫斯基的事--為日本三笠書房《陀思妥夫斯基全集》普及本作到了關於陀思妥夫斯基(2),不能不說一兩句話的時候了。說什麼呢?他太偉大了,而自己卻沒有很細心的讀過他的作品。
回想起來,在年青時候,讀了偉大的文學者的作品,雖然敬服那作者,然而總不能愛的,一共有兩個人。一個是但丁(3),那《神曲》的《煉獄》裏,就有我所愛的異端在;有些鬼魂還在把很重的石頭,推上峻峭的岩壁去。這是極吃力的工作,但一鬆手,可就立刻壓爛了自己。不知怎地,自己也好像很是疲乏了。於是我就在這地方停住,沒有能夠走到天國去。
還有一個,就是陀思妥夫斯基。一讀他二十四歲時所作的《窮人》,就已經吃驚於他那暮年似的孤寂。到後來,他竟作為罪孽深重的罪人,同時也是殘酷的拷問官而出現了。他把中的男男女女,放在萬難忍受的境遇裏,來試煉它們,不但剝去了表麵的潔白,拷問出藏在底下的罪惡,而且還要拷問出藏在那罪惡之下的真正的潔白來。而且還不肯爽利的處死,竭力要放它們活得長久。而這陀思妥夫斯基,則仿佛就在和罪人一同苦惱,和拷問官一同高興著似的。這決不是平常人做得到的事情,總而言之,就因為偉大的緣故。但我自己,卻常常想廢書不觀。
醫學者往往用病態來解釋陀思妥夫斯基的作品。這倫勃羅梭(4)式的說明,在現今的大多數的國度裏,恐怕實在也非常便利,能得一般人們的讚許的。但是,即使他是神經病者,也是俄國專製時代的神經病者,倘若誰身受了和他相類的重壓,那麼,愈身受,也就會愈懂得他那夾著誇張的真實,熱到發冷的熱情,快要破裂的忍從,於是愛他起來的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