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四月上海《文學》月刊第四卷第四號"文學論壇"欄,署名庚。
(2)"翻譯年"當係一九三五年。《文學》第四卷第一號(一九三五年一月)"文學論壇"欄載有《今年該是什麼年》一文,其中說:"過去的一年是’雜誌年’,這好像大家都已承認了。今年該是什麼年呢?記得也早已有人預測過--不,祝願過--該是’翻譯年’。"(3)郭沫若在一九二一年二月《民鐸》月刊第二卷第五號發表致該刊編者李石岑的信中說:"我覺得國內人士隻注重媒婆,而不注重處子;隻注重翻譯,而不注重產生。"認為"處子應當尊重,媒婆應當稍加遏抑。"(4)指梁實秋。他在《新月》第二卷第六、七號合刊(一九二九年九月)發表的《論魯迅先生的"硬譯"》一文中,指摘魯迅的翻譯是"硬譯"、"死譯",並說:"讀這樣的書,就如同看地圖一般,要伸著手指來尋找句法的線索位置。"參看《二心集"硬譯"與"文學的階級性"》。
(5)指劉半農。他在《中國文法通論》的《四版附言》中,故意將《論語學而》中的"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一句,按歐化句法排列成幾種句式,加以嘲笑。參看《花邊文學玩笑隻當它玩笑(上)》。
逃名就在這幾天的上海報紙上,有一條廣告,題目是四個一寸見方的大字--"看救命去!"如果隻看題目,恐怕會猜想到這是展覽著外科醫生對重病人施行大手術,或對淹死的人用人工呼吸,救助觸礁船上的人員,挖掘崩壞的礦穴裏麵的工人的。但其實並不是。還是照例的"籌賑水災遊藝大會",看陳皮梅沈一呆(2)的獨腳戲,月光歌舞團的歌舞之類。誠如廣告所說,"化洋五角,救人一命,一舉兩得,何樂不為",錢是要拿去救命的,不過所"看"的卻其實還是遊藝,並不是"救命"。
有人說中國是"文字國",有些像,卻還不充足,中國倒該說是最不看重文字的"文字遊戲國",一切總愛玩些實際以上花樣,把字和詞的界說,鬧得一團糟,弄到暫時非把"解放"解作"孥戮"(3),"跳舞"解作"救命"不可。搗一場小亂子,就是偉人,編一本教科書,就是學者,造幾條文壇消息,就是作家。於是比較自愛的人,一聽到這些冠冕堂皇的名目就駭怕了,竭力逃避。逃名,其實是愛名的,逃的是這一團糟的名,不願意醬在那裏麵。
天津《大公報》(4)的副刊《小公園》,近來是標榜了重文不重名的。這見識很確當。不過也偶有"老作家"的作品,那當然為了作品好,不是為了名。然而八月十六日那一張上,卻發表了很有意思的"許多前輩作家附在來稿後麵的叮囑":"把我這文章放在平日,我願意那樣,我驕傲那樣。我和熟人的名字並列得厭倦了,我願著擠在虎生生的新人群裏,因為許多時候他們的東西來得還更新鮮。"這些"前輩作家"們好像都撒了一點謊。"熟",是不至於招致"厭倦"的。我們一離乳就吃飯或麵,直到現在,可謂熟極了,卻還沒有厭倦。這一點叮囑,如果不是編輯先生玩的雙簧的花樣,也不是前輩作家玩的借此"返老還童"的花樣,那麼,這所證明的是:所謂"前輩作家"也者,有一批是盜名的,因此使別一批羞與為伍,覺得和"熟人的名字並列得厭倦",決計逃走了。
從此以後,他們隻要"擠在虎生生的新人群裏"就舒舒服服,還是作品也就"來得還更新鮮"了呢,現在很難測定。逃名,固然也不能說是豁達,但有去就,有愛憎,究竟總不失為潔身自好之士。《小公園》裏,已經有人在現身說法了,而上海灘上,卻依然有人在"掏腰包"(5),造消息,或自稱"言行一致"(6),或大呼"冤哉枉也",或拖明朝死屍搭台,或請現存古人喝道,或自收自己的大名入辭典中,定為"中國作家"(7),或自編自己的作品入畫集裏,名曰"現代傑作"(8)--忙忙碌碌,鬼鬼祟祟,煞是好看。作家一排一排的坐著,將來使人笑,使人怕,還是使人"厭倦"呢?--現在也很難測定。但若據"前車之鑒",則"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大約也還不免於"悲夫"(9)的了!八月二十三日。
注釋:(1)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三五年九月五日《太白》半月刊第二卷第十二期,署名杜德機。
(2)陳皮梅,沈一呆都是當時在上海遊藝場演唱滑稽戲的演員。
(3)"孥戮"語出《尚書甘誓》:"用命,賞於祖;弗用命,戮於社,予則孥戮汝。"意思是"不但你自身,連你的兒子也都殺死"。
(4)《大公報》一九○二年(清光緒二十八年)六月十七日創刊於天津,創辦人英斂之。一九二六年九月起由吳鼎昌、張季鸞、胡政之接辦,後與國民黨政權發生關係。曾先後增出上海、漢口、重慶、桂林、香港版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