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雖不必去崇拜太陽,但何至於懦怯得連暗夜也要躲避呢?怎的,禿筆不會寫在破紙上麼?若幹年之後,回想此時的我,即不管別人,在自己或也可值眷念罷,如果值得憶念的地方便應該憶念。。。。。。"自然,這仍是無可奈何的自慰的傷心之言,但在事實上,沉鍾社卻確是中國的最堅韌,最誠實,掙紮得最久的團體。它好像真要如吉辛的話,工作到死掉之一日;如"沉鍾"的鑄造者,死也得在水底裏用自己的腳敲出洪大的鍾聲(44)。然而他們並不能做到,他們是活著的,時移世易,百事俱非;他們是要歌唱的,而聽者卻有的睡眠,有的槁死,有的流散,眼前隻剩下一片茫茫白地,於是也隻好在風塵肮洞中,悲哀孤寂地放下了他們的箜篌了。
後來以"廢名"出名的馮文炳(45),也是在《淺草》中略見一斑的作者,但並未顯出他的特長來。在一九二五年出版的《竹林的故事》裏,才見以衝淡為衣,而如著者所說,仍能"從他們當中理出我的哀愁"的作品。可惜的是大約作者過於珍惜他有限的"哀愁",不久就更加不欲像先前一般的閃露,於是從率直的讀者看來,就隻見其有意低徊,顧影自憐之態了。
馮沅君(46)有一本短篇小說集《卷施》--是"拔心不死"的草名,也是一九二三年起,身在北京,而以"淦女士"的筆名,發表於上海創造社的刊物上的作品。其中的《旅行》是提煉了《隔絕》和《隔絕之後》(並在《卷施》內)的精粹的名文,雖嫌過於說理,卻還未傷其自然;那"我很想拉他的手,但是我不敢,我隻敢在間或車上的電燈被震動而失去它的光的時候,因為我害怕那些搭客們的注意。可是我們又自己覺得很驕傲的,我們不客氣的以全車中最尊貴的人自命。"這一段,實在是五四運動直後,將毅然和傳統戰鬥,而又怕敢毅然和傳統戰鬥,遂不得不複活其"纏綿悱惻之情"的青年們的真實的寫照。和"為藝術而藝術"的作品中的主角,或誇耀其頹唐,或鬻其才緒,是截然兩樣的。然而也可以複歸於平安。陸侃如(47)在《卷施》再版後記裏說:"’淦’訓’沈’,取《莊子》’陸沈’之義。現在作者思想變遷,故再版時改署沅君。。。。。。隻因作者秉性疏懶,故托我代說。"誠然,三年後的《春痕》(48),就隻剩了散文的斷片了,更後便是關於文學史的研究。這使我又記起匈牙利的詩人彼兌菲(PetGfiSándor)(49)題BSz夫人照像的詩來-疤的閌鼓*的男人很幸福,我希望不至於此,因為他是苦惱的夜鶯,而今沉默在幸福裏了。苛待他罷,使他因此常常唱出甜美的歌來。"我並不是說:苦惱是藝術的淵源,為了藝術,應該使作家們永久陷在苦惱裏。不過在彼兌菲的時候,這話是有些真實的;在十年前的中國,這話也有些真實的。
三在北京這地方,--北京雖然是"五四運動"的策源地,但自從支持著《新青年》和《新潮》的人們,風流雲散以來,一九二○至二二年這三年間,倒顯著寂寞荒涼的古戰場的情景。《晨報副刊》(50),後來是《京報副刊》(51)露出頭角來了,然而都不是怎麼注重文藝創作的刊物,它們在小說一方麵,隻紹介了有限的作家:蹇先艾,許欽文,王魯彥,黎錦明,黃鵬基,尚鉞,向培良。
蹇先艾(52)的作品是簡樸的,如他在小說集《朝霧》裏說--"。。。。。。我已經是滿過二十歲的人了,從老遠的貴州跑到北京來,灰沙之中彷徨了也快七年,時間不能說不長,怎樣混過的,並自身都茫然不知。是這樣匆匆地一天一天的去了,童年的影子越發模糊消淡起來,像朝霧似的,嫋嫋的飄失,我所感到的隻有空虛與寂寞。這幾個歲月,除近兩年信筆塗鴉的幾篇新詩和似是而非的小說之外,還做了什麼呢?每一回憶,終不免有點淒寥撞擊心頭。所以現在決然把這個小說集付印了,借以紀念從此闊別的可愛的童年。。。。。。若果不失赤子之心的人們肯毅然光顧,或者從中間也尋得出一點幼稚的風味來罷?。。。。。。"誠然,雖然簡樸,或者如作者所自謙的"幼稚",但很少文飾,也足夠寫出他心曲的哀愁。他所描寫的範圍是狹小的,幾個平常人,一些瑣屑事,但如《水葬》,卻對我們展示了"老遠的貴州"的鄉間習俗的冷酷,和出於這冷酷中的母性之愛的偉大,--貴州很遠,但大家的情境是一樣的。
這時--一九二四年--偶然發表作品的還有裴文中(53)和李健吾(54)。前者大約並不是向來留心創作的人,那《戎馬聲中》,卻拉雜的記下了遊學的青年,為了炮火下的故鄉和父母而驚魂不定的實感。後者的《終條山的傳說》是絢爛了,雖在十年以後的今日,還可以看見那藏在用口碑織就的華服裏麵的身體和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