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我自己想:隻要是地位,尤其是利害一不相同,則兩國之間不消說,就是同國的人們之間,也不容易互相了解的。
例如罷,中國向西洋派遣過許多留學生,其中有一位先生,好像也並不怎樣喜歡研究西洋,於是提出了關於中國文學的什麼論文,使那邊的學者大吃一驚,得了博士的學位,回來了。然而因為在外國研究得太長久,忘記了中國的事情,回國之後,就隻好來教授西洋文學。他一看見本國裏乞丐之多,非常詫異,慨歎道:他們為什麼不去研究學問,卻自甘墮落的呢?所以下等人實在是無可救藥的。
不過這是極端的例子。倘使長久的生活於一地方,接觸著這地方的人民,尤其是接觸,感得了那精神,認真的想一想,那麼,對於那國度,恐怕也未必不能了解罷。
著者是二十年以上,生活於中國,到各處去旅行,接觸了各階級的人們的,所以來寫這樣的漫文,我以為實在是適當的人物。事實勝於雄辯,這些漫文,不是的確放著一種異彩嗎?自己也常常去聽漫談,其實負有捧場的權利和義務的,但因為已是很久的"老朋友"了,所以也想添幾句壞話在這裏。其一,是有多說中國的優點的傾向,這是和我的意見相反的,不過著者那一麵,也自有他的意見,所以沒有法子想。還有一點,是並非壞話也說不定的,就是讀起那漫文來,往往頗有令人覺得"原來如此"的處所,而這令人覺得"原來如此"的處所,歸根結蒂,也還是結論。幸而卷末沒有明記著"第幾章:結論",所以仍不失為漫談,總算還好的。
然而即使力說是漫談,著者的用心,還是在將中國的一部分的真相,紹介給日本的讀者的。但是,在現在,總依然是因了各種的讀者,那結果也不一樣罷。這是沒有法子的事。據我看來,日本和中國的人們之間,是一定會有互相了解的時候的。新近的報章上,雖然又在竭力的說著"親善"呀,"提攜"呀(4),到得明年,也不知道又將說些什麼話,但總而言之,現在卻不是這時候。
倒不如看看漫文,還要有意思一點罷。
一九三五年三月五日魯迅記於上海。
注釋:(1)本篇最初印入《活中國的姿態》。
《活中國的姿態》,日本內山完造著,一九三五年十一月東京學藝書院出版;有尤炳圻的中文譯本,書名改為《一個日本人的中國觀》,一九三六年八月開明書店出版。本篇原以日文寫成,由作者自譯為中文,參看本書《後記》。
內山完造(1885-1959)日本人。一九一三年來華,先經營藥品,後在上海開設內山書店,經售日文書籍。一九二七年十月與魯迅結識後常有交往,一九四五年回國。
(2)《支那人氣質》長期旅居中國的美國傳教士斯密斯(AHSMith,1845-1932)著,日本有愛江保譯本,一八九六年東京博文館出版。參看《華蓋集續編馬上支日記(七月二日)》。
(3)指日本安岡秀夫著《從小說看來的支那民族性》(一九二六年四月東京聚芳閣出版)一書中對中國人的隨意誣蔑。該書《耽享樂而淫風熾盛》一篇中甚至說:"彼國人的嗜筍。。。。。。也許是因為那挺然翹然的姿勢,引起想像來的罷。"參看《華蓋集續編馬上支日記(七月二日、四日)》。
(4)"親善"、"提攜"一九三五年一月日本外相廣田弘毅在議會發表"中日親善"、"經濟提攜"的演說,以欺騙中日人民,蔣介石即就此發表談話:"此次日本廣田外相在其議會所發表對我國之演詞,吾人認為亦具誠意,吾國朝野對此當有深刻之認識。。。。。。製裁一切衝動及反日行為。"在這以前,一九三四年五月間日本公使有吉明已經與黃郛在上海進行"中日親善"談判;六月間有吉明又到南京見汪精衛,商談"中日提攜"問題。
《中國小說史略》日本譯本序聽到了拙著《中國小說史略》的日本譯《支那小說史》已經到了出版的機運,非常之高興,但因此又感到自己的衰退了。
回憶起來,大約四五年前罷,增田涉(2)君幾乎每天到寓齋來商量這一本書,有時也縱談當時文壇的情形,很為愉快。那時候,我是還有這樣的餘暇,而且也有再加研究的野心的。但光陰如駛,近來卻連一妻一子,也將為累,至於收集書籍之類,更成為身外的長物了。改訂《小說史略》的機緣,恐怕也未必有。所以恰如準備輟筆的老人,見了自己的全集的印成而高興一樣,我也因而高興的罷。
然而,積習好像也還是難忘的。關於小說史的事情,有時也還加以注意,說起較大的事來,則有今年已成故人的馬廉(3)教授,於去年翻印了"清平山堂"殘本,使宋人話本的材料更加豐富;鄭振鐸(4)教授又證明了《西遊記》中的《西遊記》是吳承恩《西遊記》的摘錄,而並非祖本,這是可以訂正拙著第十六篇的所說的,那精確的論文,就收錄在《痀僂集》裏。還有一件,是《金瓶梅詞話》被發見於北平(5),為通行至今的同書的祖本,文章雖比現行本粗率,對話卻全用山東的方言所寫,確切的證明了這決非江蘇人王世貞所作的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