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大人顯然注意到他的忠誠了,冷峻的眼光像釘子一樣刺進了他皮肉中。
他踏著十字架的底端,從耶穌像的腳上,一點一點踩到了胸上、腦袋上。他在耶穌的腦袋上賣力地狠跺了兩腳後,才帶著一身臭氣,兩褲腿糞便,進入了天朝順民的潔淨地。
排在影子先生後麵的教民們一個接一個地跨上了耶穌雕像的聖身。他們有的踩得英勇;有的踩得膽怯;有的踩得認真。八九十人踩過,塗在耶穌像身上的糞便全轉移到大清順良們的腳板上了,臭烘烘的氣味開始從屬於天朝的淨地上生發出來。
天朝淨地上的順民們越來越多。
然而,邪魔地盤上也還有十餘個不可救藥的信徒在哭泣,在躊躇,他們不管公差、衙役們如何嗬斥,硬是不願向十字架靠近。這十餘個信徒中,竟然還有三個婦人!
一直沒有說話的柏大人看不下去了,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冷冷規勸道:
“你們不是具結悔過、發誓永生不信邪教嗎?何以又這般淒惶?莫不是要反悔嗎?若要反悔,本縣絕不相強,統統拘回縣衙以‘邪教惑眾律’加等治罪!左右,與本縣拿人!”
這一聲“拿人”,當即說服了眾信徒,又有七八個人往耶穌雕像上踩了。他們踩得很輕、很快,仿佛燕子點水一般,柏大人看著極不舒服,可也沒說什麼,也沒有讓他們將這神聖的儀式重演一回。
柏大人終歸是寬宏大量的。
最後一個踩到耶穌像上的,是一個年約四十歲的婦人。這婦人的相貌並不出眾,臉盤扁平,嘴巴很大,下巴很寬,可邪心卻是出眾的。她披頭散發,著了魔似的哭,淚水像雨點一般不斷從臉頰上落下,打濕了她的繡鞋、綢裙。她死活不願往耶穌基督身上踩,公差們用刀逼她,她也不踩。
柏大人不願把她拿入大獄,治她的罪。大人需要的不是押人,而是要完美無憾地體現大清天朝的威嚴和尊嚴。他不能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女人而給天朝的尊嚴留下缺憾。
柏大人又一次站了起來,對那女人道:“邪教給你帶來了什麼好處!使得你這婦人如此頑冥?一部邪書寫得明明白白,邪魔耶穌乃西洋猶太蠻族的惡神,與我天朝臣民何幹?我天朝乃世界中心,萬國首邦;我天朝禮義盡善盡美,源遠流長;我天朝百姓乃炎黃子孫,世代相傳,千古不滅,何須那邪魔的魔法來佑護?”
那婦人隻是飲泣,並不答言。
柏大人又真摯動人地道:“見你如此頑冥,本縣倒想起一個義婦,這義婦也是清浦人氏,喚做李香玉,她賣身盡孝,崇尚禮義,寧可餓死,不反朝廷,不壞那三從四德,實在令本縣感佩!若是你以這信奉邪教的一片癡心,換作忠孝節義的貞德,則必會像那義婦李香玉一樣,成為後世之楷模。”
見那婦人還不言語,柏大人又道:“快過去吧,官府不會與你為難的!本縣今日所做的一切,正是為了解救你們,使得你們迷途知返,絕無別的意思。如若你一味抗拒,本縣也隻得按律行事,治你的罪了,可本縣實在不想這樣做的啊!”
不知是柏大人的懇切陳詞打動了她,還是按律治罪的威嚇打動了她,她終於顫巍巍地邁動著三寸金蓮,怯怯地向十字架、向耶穌雕像麵前走了。
三寸金蓮踩到耶穌像上時,她感到腳下軟軟的,綿綿的,耶穌的身子仿佛不是木頭的,而是血肉凝結而成的。她看到了耶穌歪在一邊的痛苦的麵孔,她看到耶穌睜眼了,耶穌的眼皮在動,他那充滿智慧光芒的眼睛像兩顆明亮的星,驟然間,兩顆星又變成兩輪耀眼的太陽,那太陽光芒四射,刺得她渾身顫栗不止。她驚呆了,想趕快從他頭上跨過去,可就在她一隻腳落地的時候,耶穌在十字架上掙紮起來。她聽到耶穌在用蒼涼的聲音說:“吾將用火,用劍,用瘟疫,用海水,用天塌地陷來懲罰爾等!吾將使東方這塊野蠻的土地在世界末日到來之前,先行沉入永恒的地獄!不尊吾的名為聖的人們,辱我聖體的人們,吾將把你們釘在恥辱柱上,使你們永世不得赦免……”
這聲音猶如洪鍾,猶如炸雷,轟轟然在她耳邊響著,她嚇得亂喊亂叫,手舞足蹈,繼而,一頭栽到一個公差腳下,口吐白沫昏了過去。
儀式在微帶哀傷的氣氛中結束。
清浦的邪教教徒無一例外地變成了大清天朝的順民。
最後,柏欽若柏大人用平靜的聲調對聚在四周的清浦順民們講述了一通聖上的聖明,官府的清正,東方古老文明傳統的偉大和完美,鄭重申明:今日誤入魔道的邪教教徒概不追究,但,嗣後,誰若再敢把番洋邪教帶入清浦、津口,誰敢再入魔門,津口官府決不寬恕,一律按雍正七年之定規,依“邪教惑眾律”加等治罪。
柏欽若喝令將英吉利國的兩個洋人押赴臨江府,由臨江府出具文告,將其驅逐出境。
不料,兩個衙役揪起跪在地上的李約翰時,才發現李約翰已死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