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年的天火給清浦十八灘的人們留下了深久的記憶。事隔半年以後,陸府的孝廉老爺撰寫《清浦曆年記》時,為那次火龍下凡大記了一筆。
然而,若幹年過去之後,孝廉老爺才知道,和後來的許多大災大難比起來,道光二年的那場天火委實是算不了什麼的。
火龍下凡三年以後,是道光五年,是年春旱,棉稻俱難下種。早後複澇,六月初一始,大雨忽至,竟日不絕,第一場風潮來臨。清浦南寺坡至阮家集,南北二十七裏;東海岸至蓮花橋,東西五六裏,半夜時水湧丈餘,清浦鎮一半房屋被潮水衝倒,上千人喪身潮水之中。
中旬,第二場風潮上岸,其風勢、水勢愈加猛烈,四五人合抱之大樹被連根拔起,村宅樹木頃刻漂沒,津口縣城裏水深二尺,清浦鎮水深丈餘。津口知縣陳榮君陳老父母大為驚恐,身穿油布衣,手捧香火爐,三步一拜,五步一叩,親赴龍王廟,祈求玉帝息怒。
這兩場風潮過後,海灘上四處漂著人屍,畜屍,家什物件。這些汙穢雜物,每日隨潮而來,又隨潮而去。陸地上遍地泥沙,泥沙下也壓著發臭的死人死豬,死貓死狗。縣境內數萬人衣食無著,無家可歸。清浦鎮、阮家集等處災民數千,竟湧至津口縣城,日日圍著縣大衙吵鬧不休,要求陳老父母開倉放糧。陳老父母開初還沒悟到情勢嚴重,還試圖以一縣之主的威儀鎮住災民。某一日,忽然開啟縣衙大門,在十餘個如狼似虎的衙役簇擁之下,走到門外台階上,厲言嗬斥鬧事災民。眾災民為此大怒,就地抓起石塊、汙泥向陳老父母砸去,嚇得陳老父母溜進衙內,一天沒敢出門。
六月二十三日,陳老父母被迫開啟常平倉,將經年積貯的米穀取出兩千餘石,每人一鬥,造冊發放,同時,稟報臨江知府朱建寧,巡撫大人俞廉榮,上奏聖上懇請賑災。皇上聖明,七月三日,府報到縣,朝廷調撥賑銀九萬三千五百兩,販濟災民。然而,陳老父母從臨江知府朱建寧朱大人處隻實領七萬四千兩。陳老父母情知那一萬九千五百兩已落入知府大人朱建寧腰包。陳老父母敢怒而不敢言,私下裏大罵了知府大人一通,隨即也仿而效之,截留賑銀兩萬兩充實私囊,隻把五萬四千兩用於賑災……
不料,消息泄露,因此釀發了一場大波狂斕,蟄伏了許多年的洪門勢力借此緣由揭竿而起了。
這一年天象大凶。
消息最初是一個喚做錢二的衙役透出的。這錢二滿臉黑須,麵目粗俗,言語遲鈍,人稱二憨子,可他心底下卻是透亮的。他早在一年多以前,就和清浦龍威鏢局南櫃朱仁甫朱大爺拜了天地,換了帖子,入了洪門。七月九日那天夜裏,錢二憨子值更守夜,提著燈籠巡查四門三院。待行至陳老父母臥房窗下時,忽聽得一陣吵鬧,遂起疑心,便滅了燈火,弓著腰,湊到了窗下。
那時節,錢二憨子並未想到他偷聽到的東西對津口洪門會有多大的用處,更沒想到他偷聽到的這些東西一經傳出,竟會釀發一場大亂。他隻是好奇。他從窗影上看到,陳老父母正扯著一個女人的鬢發張牙舞爪要開打,那女人隻是嗚嗚咽咽地哭。他一時未能判斷出那倒黴的女人是誰?他以為那女人必定來路不明,陳老父母必定是要和那個來路不明的女人幹那事。縣衙中關於陳老父母的這類傳聞很多,眾人都道陳老父母人老心不老哩。不過,私下傳說歸私下傳說,誰也沒親眼見過。陳老父母在大堂之上十分的威嚴。這一回,錢二憨子親眼見了,自是不能白白放過的。
聽著,聽著,卻不對勁了,那個倒黴的女人一大聲說話,錢二憨子就聽出了她是陳老父母明媒正娶的結發之妻劉氏,並非什麼來路不明的尤物。錢二憨子大為掃興,悄悄立起,準備拔腿走人。不料,身子剛剛立起,兩腿還沒邁開,卻又聽到那老女人劉氏一聲喊叫:“使不得呀,這……這要犯欺君之罪的!”
這“欺君之罪”四字,像咒符一般將錢二憨子牢牢釘在原地了,錢二憨子心中不禁一匪:欺君之罪非同小可,難道身為一縣之令的陳老父母要犯什麼事嗎?
他又蹲了下來,依舊將那綢布燈籠牢牢夾住。
接下,他聽到陳老父母沙啞嗓門裏發出的壓得很低的聲音:“叫?再與我叫!你這賤人!什麼欺君之罪!如今普天之下為官為吏者,何人不欺君?九萬三千五百兩賑銀,朱知府不是窩下近兩萬兩嗎?這還是明著從本縣拿的,暗地裏,你知道他貪了多少?他那知府上下一年之中的各項花銷,哪樁哪件不是我等各縣私下貢奉的?有道是‘好官不過多拿些錢’,你這婦道人家懂得個什麼?”
那劉氏又飲泣著道:“這可不是一般的錢啊!這是朝廷撥下的賑災銀兩,朱知府匿下兩萬,你若再留下兩萬,餘下的怎夠救災夕若是一朝事發,那是要掉腦袋的;再說,今年不比往年,潮災這麼厲害,縣境內幾萬饑民衣食無著,你身為一縣之主,何忍民口奪食?”
陳老父母勃然大怒,惡聲惡氣地罵著:“賤貨!休得囉嗦!我意已定,再多言語,老子便打,民口奪食非我陳某人始,亦非我陳某人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