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民趙老二接下來說話了。趙老二是個禿子,偌大的一顆扁腦袋上隻稀稀疏疏生了幾縷黃毛,那黃毛編成的辮子極不壯觀,像條細細長長的豬尾巴。就為著這倒黴的禿頭,他沒少受過別人的捉弄:他戴帽子,人家便揭他的帽子;他接假辮子,人家便扯下他的假辮子往臭水溝裏摔。他早就想著要為自己的禿頭尋個保護,現刻兒,這保護送到了門前,哪有不要之理?
“陸哥哥所言極是!齊心酒喝了,大家便是自家兄弟了!這結拜金蘭是理所當然的!咱們何不現刻兒就設下香案,拜上一回呢!”
趙老二很焦慮,也很急切,他生怕不當即拜下這位陸哥哥,以後事情便會有變故。
桌邊另外幾個也一齊叫喚起來,異口同聲讚成陸牛皮的意見,都說早有結拜之心,隻是沒有說出來。大家都主張依著趙老二的意思,當即便拜。
那鍾德亮卻不說話,隻顧埋頭喝酒。
陸牛皮知道這鍾德亮是條了不起的漢子,拳腳功夫極好,三年中打得四條漢子斷了胳膊、斷了腿,自己也被縣父母陳老爺枷了兩次號。這等好漢是不能輕易放過的,說啥也得拜上一回才是哩!於是乎,陸牛皮便問:“德亮賢弟沒說話嗎?哥哥和你換個帖子,怕不會辱沒你的臉麵吧?”
鍾德亮確是不想拜的,他覺著陸牛皮身邊的這一幫牛頭馬麵均不如自己偉大,和這些牛頭馬麵們一拜,便是抬舉他們了。他平生不願抬舉人,隻願把人往泥裏踩。然而,礙著陸牛皮的麵子,卻又不好說不拜。
於是,他看在陸府和陸牛皮的份上,也同意拜上一回。
當即便擺下了香案,當即便寫下了各自的生辰八字,當即便按那金蘭結盟之禮,齊整整地跪下,口稱:上有天,下有地,我等弟兄八人,於某年某月某日結為義兄義弟,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誰若負心,天打雷轟。
拜畢,八人重新圍定桌子坐下,那蒯氏又將幾個新炒的菜端了上來,眾人雲天霧罩地又喝了一回,轉眼的工夫,便將一壇老酒喝個精光。
陸牛皮端的豪爽大方,跑進裏屋,又抱出一壇來。那年歲最小的白二龍搶著揭開漆封,極殷勤地給各個哥哥麵前的空杯倒上酒,爾後,顫巍巍地端起一杯酒,從陸哥哥、鍾哥哥敬起,一直敬到七哥哥小豆芽。接下來,小豆芽又敬了一回,照例地從陸哥哥、鍾哥哥敬起……
敬來敬去,新添的一壇酒又下去了三分之一,八位情同手足的義兄義弟們有些昏昏然了,可誰也不提散席的事,仿佛他們的肚皮都十分的地道,還能裝上三五壇酒似的。於是,那酒便越喝越放肆,喝到後來,惹出了亂子。
第一個亂子是小豆芽挑起的。這小豆芽端的狡猾,和陸牛皮陸哥哥對陣時用了一杯茶水,他要用茶水和陸哥哥幹,這是何等的不仁不義嗬!陸哥哥發現之後便翻了臉,又是卷袖子,又是擼胳膊,發誓要把小豆芽捶成豆瓣醬!小豆芽嚇得臉都白了,又是作揖,又是磕頭。眾弟兄也跟著勸說,好不容易才把陸哥哥的衝天大火潑滅了。陸哥哥是主人,又是大哥,看在義兄義弟情分上,便收回了把小豆芽捶成豆瓣醬的主張,立逼著小豆芽一氣喝下三大杯酒。小豆芽自知理虧,哪敢不喝?眼前模模糊糊一片金星,卻做出極豪爽的樣子,連著將那三杯酒喝將下去,喝下之後沒一會兒,便極豪爽地倒在了桌子底下。
第二個亂子鬧得更大,小豆芽倒到桌下之後,桌邊的七位義兄義弟又幹將起來。事情是鍾哥哥挑起的。鍾哥哥老是看著四義弟趙老二的一顆禿頭不順眼,便提議喝上三杯。趙老二不敢不喝,便硬著頭皮喝了,喝得禿頭冒汗,白眼直翻,喝完第二杯,無論如何是喝不下去了。鍾哥哥卻不依不饒,脖子上青筋凸得老高,可著嗓門喊:“老四,喝!權當是喝藥,要不,便是瞧不起哥哥!有道是:一杯為飲,二杯為喝,三杯曰灌,老四,你便給哥哥灌將下去!”趙老二卻是灌不下去,苦著臉孔隻是討饒。這下子惹得鍾哥哥火了:“討饒?討的什麼饒?難道是哥哥欺負你不成?這杯酒你不灌下去,我便不認你為四弟,還喚你二禿!”說畢,竟張著油膩膩的五指去摸趙老二的禿頭!趙老二頓時翻了臉。他結拜這幫義兄弟,原為保護這顆倒黴的禿頭,不曾想,義兄義弟也拿他的禿頭取笑,是可忍而孰不可忍也!好個趙老二,仗著肚裏裝了幾杯酒,仗著陸哥哥和其他義兄義弟在麵前,估摸著打不起來,便認認真真發作了一次。他躍身上前,一把揪住鍾哥哥的手腕,做出了一副拚命的架勢。鍾哥哥哪吃四禿弟的這一壺?一腳撩開板凳,揮拳便打。一幫兄弟見此光景,忙不迭地撲上去拉扯,險些將桌子撞翻。將二位義兄義弟拉開時,又闖了一個禍:陸哥哥手力過重,把趙老二拉了一個踉蹌,趙老二的禿腦袋撞到了桌角上,原本成色不佳的腦袋又開了個口,鮮紅的血順著脖子直往下流。趙老二自己卻還不知道,迷迷糊糊趴在桌子上便睡著了,脊背上的小褂紅糊糊濕了一片。
餘下六個依然能坐定在椅子上的弟兄繼續喝下去,一直喝到上燈時分,酒幹菜盡又倒下三個,才算散席。
散席時,酒量極好的鍾德亮也有些踉踉蹌蹌,不辨東西南北了,陸牛皮便決定送上一回。他拋下家裏躺著的五個不管,扶著鍾德亮便出了門,一去卻久久不回。
家裏的那五個,又是吐,又是叫,又是呻吟,一直鬧騰了半夜,害得左鄰左舍都不得安生。到了下半夜,白二龍最先醒了,他並沒去看其他仁兄的死活,竟一頭鑽到蒯氏的房中調鬧了一番。
第二日早晨,陸牛皮鼻青臉腫回來了——不是自個兒回來的,是“春盛”號的楊老四架回來的。據楊老四講:陸哥哥在南寺坡下潮濕的海灘上睡了一夜,吃了些漲潮的海水,又被一些不明來路的人揍了一頓……
楊老四說這番話時很傷心,好像是自己挨了一頓揍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