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幾日,陸牛皮甚是活躍,先就近和身邊十幾個吃洋藥、擲色子的哥兒們拜了一回,接著,又把鎮上合得來的七八個陸家弟兄拉下了水,最後,開始向外圍發展。
這發展極為簡單,也就是把在阮大哥府上演過的那戲照搬一回,隻要不是傻瓜,誰都會演——既然誰都會演,他便得快演,倘或他演得慢了,便宜就會讓人家撈去了。他還留了一招,拜把子時,指天發誓:“結下金蘭之盟同生同死的就咱們幾個,多一個不要!誰再和別人亂拜,天誅地滅!”
拜把子時,阮大哥講過的那樁驚天動地的大義,他從未和別人講過。這是阮大哥交待的,不能和尋常人講。阮大哥究竟要幹什麼大事情,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隻是認定,跟著阮大哥絕沒有虧吃。他揣摩著:阮大哥或許要圖個功名前程,倘或有了功名前程,做了個知府、知縣什麼的,也得用一班人馬。他又揣摩:阮大哥或許想學著順天府的那幫漢子,開個“虎威”鏢局什麼的,那自然也要用人的。往最壞處想:阮大哥要拉一幫人打家劫舍,那也是十分好玩的事,動靜鬧大了,官府沒辦法了,也會招安給個名分的……不管咋的,反正沒有他陸牛皮的虧吃。退一萬步講,事情鬧得不可收拾了,他姓著一個陸字,孝廉老爺也姓著一個陸字,孝廉老爺便不會不管——就像那次大鬧南寶號,最終,孝廉老爺不是出麵了嗎?孝廉老爺是不會看著他吃虧的!
陸牛皮腦袋裏根本沒有一個怕字!
這一日,陸牛皮又邀著打魚的鍾德亮,鹽民趙老二,開狗肉湯鍋的白二龍等一並七個弟兄來到了西大街自己的茅舍。
確乎是個茅舍。那屋子在西大街的一條窄巷裏,巷子的地麵比屋子高出半尺,愈加顯得屋子矮得可憐,個子高的,伸手便能觸到屋簷。屋子一共三間,是青磚砌的,屋頂上原先似乎是有瓦的——屋簷上方現在還能看到兩排破舊的小青瓦,現在卻蓋上了一層茅草,屋脊處的一些茅草竟活了,青青的一片。屋前沒有院子,從開著的屋門可以看到,一個破舊的小院在屋子後麵。
陸牛皮就是住在這等地方捍衛陸府和孝廉老爺的尊嚴的,這端的有幾分可敬可歎哩!
因為陸牛皮終究還是姓了一個陸字,陸家的書香雖未全部繼承,倒還會寫兩個字,房門前不像左鄰右舍那樣貼著隻畫了一串兒圓圈的紅紙,而是貼了一副貨真價實的對子。
開狗肉湯鍋的白二龍也見識過幾個方塊字,走到陸牛皮茅屋門前,見到貼在門前褪了色的對子,便不顧一切地充起了斯文雅士。他抱著肩膀,瞪大一對細細的小眼睛,費力地在那缺胳膊少腿的對子上辨認了半天,終於認將出來,搖頭晃腦地念道:“灶頭紅燒裙帶魚,廚中清水煮蘿卜,橫批是……哦,橫批是:捷報今朝招財進寶!好!好!好對子!”
打魚的鍾德亮“噗哧”笑道:“沒見過這樣的對子!人家的對子都是挺斯文的,什麼‘炮竹聲中一歲除’了,什麼‘新桃換舊符’了,沒聽說過燒帶魚、煮蘿卜也上對子的!”
正要跨進屋門的陸牛皮退了回來,極不高興地看了鍾德亮一眼,不屑地道:“鍾老弟也談斯文嗎?若認真斯文起來,偌大個清浦,怕沒有比我們陸府更斯文的了!瞧我們陸府一道道門上的對子,你想疼腦袋也想不出來哩!那樣的對子,我老陸一個時辰能寫個十副八副的!要不,還配姓陸嗎?可咱不寫!那沒意思,咱就要個大雅若俗!”
開狗肉湯鍋的白二龍愈加肅然,認為陸牛皮言之成理,十分了不得,便一半奉承,一半討好地道:“陸哥哥何日也給我那鋪子寫個對子如何?”
這奉承既含蓄而又紮實,陸牛皮十分受用。
“一句話!一句話!何日得空,我便給你寫上一回。你看這對子如何:‘打得活蹦亂跳一條好犬,煮就新鮮可口一鍋濃湯’。門額批個,批個……批個‘狗肉飄香’,怎麼樣?”
白二龍受寵若驚:“好極!好極!”
那鍾德亮忍不住又笑了一回,笑畢又道:“陸家端的好書香啊!”
陸牛皮十分謙恭地道:“不咋!不咋!比起我家孝廉老爺,那就差遠嘍!不過,白賢弟,給你起的這個對子,我倒有幾分得意的!對子講究對仗,你看,‘打得’,對‘煮就’,‘活蹦亂跳’對‘新鮮可口’,多貼切,多工整!狗肉鋪自然離不開一個狗字,我便迎頭猛批了個‘狗肉飄香’……”
正唾沫飛濺地吹著,陸牛皮的夫人蒯氏卻迎將出來,招呼眾人進屋去坐。
陸牛皮這才恍然想起了待客之道,也極熱情地將朋友們往屋中邀:
“對!對!諸位弟兄快快進去吧!咱們邊吃酒,邊聊天!”
屋中酒肉飄香,那蒯氏照著陸牛皮的安排,已將桌子、椅子擺開,桌麵上擺下了四個盤子八個碗。
眾兄弟依著年齡大小,認真地排下了座次,爾後一一落座,喝將起來。頭三杯無話可談,一律喝光。第四杯酒倒滿,陸牛皮舉著酒杯說話了:“諸位弟兄,往日陸哥哥我經常叨擾你們,今日裏哥哥請你們喝上一回。我這酒有個名目,喚做‘齊心酒’,齊心就是大家一條心,不能生二心!古往今來,凡成大事的人,凡有出息的人,哪個沒有一幫金蘭兄弟?今日裏,我等弟兄喝著這齊心酒,也學著那劉關張,結一個桃園之義,如何?”
那開狗肉鋪的白二龍,素常受清浦街麵上的一幫地痞無賴欺負,早就希望依附上一股勢力,借以自保。他聽到陸牛皮提出結拜金蘭,感動得眼淚都要湧出來了,立時站了起來,紅漲著臉孔,極興奮地道:“陸哥哥說得不錯!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要在世間幹出一些事情,非得有一幫好弟兄不可!咱們大家在一起,互相幫襯,互相捧場,別人便不敢欺負咱哩!”
原來倒還是想說一說自己往日如何被人欺負的,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怕在這等神聖場合說出這等話,被人家小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