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騎著白色戰馬,走在隊伍最前麵,也像他的祖父李廣一樣,手裏提著一支丈餘之長的長矛,矛頭的根部,紮著紅色的瓔珞,與鋒利的槍頭混在一起,格外鮮豔。身後士兵或是騎著戰馬,或是步行,一行五千人在浩大的沙漠中,真算是不速之客。士兵們饑渴難耐,紛紛解了水囊,一邊走,一邊喝水。
李陵大聲道:“此乃凶險之地,不可麻痹大意,嚴加戒備,以防匈奴惡賊偷襲。”
夜幕升起之時,李陵所部到達一座山頭,不高,但足以安營紮寨,便令士兵原地休息,但要馬不下鞍,人不離崗,甲胄長箭隨身帶,一旦遇到緊急情況,即可操刀作戰。
夜漸更深,冷風貼著沙粒和草尖,狼嚎和兔子的奔跑,從遠處吹來,帶著塵土和草屑。將士們懷抱兵器,躺在沙丘,稀疏茅草上,有的與戰馬偎在一起,還有一些,手持長刀和長矛,在山崗四外巡查。
這時候的沙漠夜晚,沒有戰馬的嘶鳴,兵器的碰撞,顯得格外博大和空曠,幽深藍天之上,星星滿綴,像是李陵在安西一帶見到的葡萄架,每一個星星都像是一顆可口的葡萄,隻是無法采摘而已。李陵想起了自己的祖父李廣,赫赫有名的飛將軍,威懾匈奴,但卻終其一生也未封侯。想起父親關內侯李敢,一個一生與匈奴作戰的百戰將軍,卻被傳奇的驃騎將軍一箭射死。想起趙信和趙破奴,前者令人痛恨不起也熱愛不起。後者雖被封侯,但卻有過被匈奴俘虜、全軍覆沒的不堪。
而自己呢?忽然想到這個問題,無意中,李陵嚇了自己一跳。對於李陵來說,這是一個未知數,但可預測的情況是:以五千兵馬尋擊匈奴且醍侯單於主力,到處都是懸念。
清晨,盡管盛夏,但大漠的冷風仍舊吹得人骨頭發疼。李陵帶著軍馬,一路向西,沿途馬蹄雜亂。上午,天氣逐漸熱了起來,又像昨日一樣,烤的人頭暈眼花,汗流浹背。遠遠看到竣稷山,李陵敦促軍馬加快行程,一邊派數十騎兵先行查看地形,偵查情況。
一溜人馬從隊伍中疾馳而去,飛快餓馬蹄揚起一團白色的煙塵。不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個黑點,再後來,便消失在起伏的土丘之後。
李陵擦擦額頭上的汗水,舉目張望,浩大無垠的草地,看不了更遠,密密艾艾的草,接連起伏的土丘,即使數裏之外的千萬大軍也難以迅速覺察。
李陵又派出兩股人馬,分別向左右方向而去。在數裏之外的草地上,密切查看,遇有敵情,立即回報。
太陽熱烈得可以就地做飯,放一些生肉在石板之上,不消一炷香功夫,就是烤肉了。到一片沙棗樹林,李陵勒住馬頭,忽然覺得涼爽,像是清水,覆上身體,有一種沁涼心脾的感覺。
李陵令兵士就要命令原地休息的時候。從竣稷山方向飛來一騎,馬上騎兵一兵策馬狂奔,一邊大聲叫喊。因為距離遠,風聲大,到底喊得什麼,李陵及其所部聽不清楚。但見此情景,李陵知道必有緊急之事,便令身邊親兵跨馬迎了過去。
士兵馳到近前,李陵一看,其左臂之上插著一枚箭矢,鮮血染紅了甲胄。士兵神情驚恐且倉皇地說道:“李將軍,前方山穀之內發現匈奴騎兵。”李陵對著士兵大喊一聲:“全軍戒備!”李陵跳下馬來,從一名士兵手中要過文火烤過的短刀,抓住受傷士兵手臂,用刀尖剜開。士兵疼得齜牙咧嘴,汗流如雨。匈奴鳴鏑上帶著幾個倒鉤,且沾了馬糞,等李陵將鳴鏑取出,士兵已經疼得昏死過去。
士兵見大敵當前,身為主將的李陵竟然親手為戰士剜取鳴鏑,深為感動。副校尉韓延年道:“將軍仁愛,一如當年飛將軍,我等願隨將軍與匈奴惡賊決一死戰!”李陵飛身上馬,揮劍道:“著令士兵,呈方陣形狀,列隊迎敵!”
眾軍紛紛持盾軍士站在最前排,弓箭手次之,再步兵。不一會兒,便排成了一個整齊而威武的方隊。騎都尉李陵和副校尉韓延年騎著神駿戰馬,站在隊伍最前麵。
山上的匈奴左大都尉闊圖領兵在竣稷山穀設伏已久,射傷李陵的探馬後,知道漢軍不會再鑽進自己布設的口袋。便引了本部一萬騎兵,自山穀之中飛馳而出。李陵見狀,索性按兵不動。闊圖率兵衝到近前,隻見李陵之軍已在嚴陣以待,方正的隊伍排列有序,士兵精神抖擻,臉上充滿悲壯與決絕之色。
7
匈奴軍士十倍於李陵所部。從中午戰到天黑,李陵所部已損傷了上千人。而匈奴騎兵,死難者也在千數以上。李陵與副校尉韓延年在左衝又突,挺著長矛,揮動大刀,殺得眼睛發紅,兩臂發酸。而一層層的匈奴士兵卻殺之不盡。李陵怒不可遏,縱馬跑到匈奴弓箭手馬前,左右撩刺,頃刻間,便有數十匈奴士兵墜落馬下。
衝到一座土丘,李陵摘了硬弓,弓如滿月,枚枚箭矢百發百中,不一會兒,就射死了五十多個匈奴騎兵。匈奴左大都尉闊圖揮了長刀,徑直向李陵衝來。李陵張弓搭箭,朝著闊圖強力射出。闊圖見狀,向後一仰,李陵之箭擦著鼻尖飛過,紮在一名正在揮刀砍殺漢軍的匈奴騎兵後腦。
闊圖氣得哇哇亂叫,催了戰馬,仍舊向著李陵疾衝,到近前時,李廣將硬弓掛在馬鞍左側,挺了長矛,一個蛟龍出水,槍頭徑直向闊圖咽喉刺去。闊圖乍見一道白光,攜帶著一股硬風撲麵而來,嚇出一身冷汗。上身一扭,耳邊一陣風響,肩上鐵盔被李陵槍頭挑了下來。闊圖見不敵李陵,便打馬回身,從靴子抽出徑路刀,順手向李陵投擲過去。
李陵撩起槍杆一擋,徑路刀當的一聲,在空中畫了一道弧線,撲落塵埃。
戰至天黑,闊圖見斬殺漢軍甚多,便打了一個呼哨,引軍向著竣稷山峽穀撤去。李陵引了騎兵,緊緊追趕,用長槍連挑幾個匈奴騎兵。到竣稷山峽穀外,李陵才勒住馬頭,喝令士兵止步。
李陵在穀外瞭望,匈奴騎兵進入後,毫無聲響,心想,闊圖必定將兵埋伏於峽穀兩側,漢軍一旦進入,便會掩殺而來。李陵對韓延年道:“後撤二十裏,安營紮寨,明日再與惡賊決戰!”
午夜,李陵與韓延年及兵士道:“我今陷入絕境,陵不願兵士與殞命。”便令士兵組成小股部隊,分頭突圍。還有一些不願走的,誓與李陵同生死。李廣無奈,就把他們留下。
闊圖引軍下山,站在山根,向著前來討戰的李陵所部連發鳴鏑。李陵下令軍士後撤到開闊地帶。闊圖見狀,帶騎兵追趕。李陵一聲大喝,舞動長槍,擊落匈奴鳴鏑,率先衝向了敵軍。後麵的韓延年和騎兵也不甘落後,嘶喊著,衝向匈奴軍隊。
兩軍殺得天昏地暗。忽然從北邊衝來數萬名匈奴騎兵,舉著長刀,猛獸一樣,向著李陵軍隊掩殺。闊圖見到,愈發凶猛,連續斬殺了幾個漢軍騎兵。
李陵見匈奴又來上萬人馬,心想,若在戀戰,必定全軍覆沒,不如引軍回撤,他日再做打算。
李陵大喊一聲:“向居延方向撤退!”漢軍改殺勢為守勢,且戰且退。左賢王握衍胞醍和左大都尉闊圖見漢軍想撤,便喝令軍士攔截擊殺。
到中午,漢軍已死傷三千餘人,剩餘不過千餘人。李陵揮刀亂砍,挺矛直刺,猶如猛虎一般。匈奴騎兵蝗蟲一般地朝漢軍湧來。李陵見狀,心想:如此境況,我軍難以解脫。不如早退。想到這裏,李陵策馬,向著左賢王握衍胞醍和闊圖所在的地方打馬猛衝過去。一邊取了硬弓羽箭,接連發出兩箭。闊圖正在兀自興奮,嗬嗬大笑,待看到箭矢,為時已晚。李陵銳利的羽箭準確無誤地紮進左大都尉闊圖咽喉。闊圖陡然止住笑聲,嘴巴大張,從馬上掉了下來。
漢軍見李陵射殺了匈奴主將,深受鼓舞,拚死作戰。
左賢王握衍胞醍見李陵射死了闊圖,喊道:“活捉李陵者,賞金子百斤,漢女十人。”匈奴騎兵紛紛湧向李陵。
副校尉韓延年身中數箭,仍在奮力作戰。伊初的五千漢軍,除逃生的千餘人外,已不足五百人。傍晚,竣稷山下,除倒伏的屍體和旌旗,無主的戰馬外,便是忙著打掃戰場的匈奴兵士了。
李陵被俘並投降匈奴的消息傳到未央宮,漢武帝大怒,下令將李陵全族抓捕。中郎趙禹躬身道:“李陵身為名將之後,三代祿奉,陛下待之甚厚,而今竟然變節降敵。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公孫敖也說:“李陵常以承乃祖之遺誌,誓滅匈奴,而今,不僅戰敗,損折將士,且賣身投靠,真乃是我大漢奇恥大辱!”
司馬遷見滿堂痛恨之聲,就連李陵昔日之好友,也言語激奮,隨聲附和。出列道:“騎都尉李陵將兵五千,深入不毛,尋擊匈奴且醍侯單於主力,一則兵力懸殊,其敗必然;二則,李陵戰至五千兵士僅剩四百人,被圍而降,情有可原。若臣下所料不錯,李陵之降,無非權宜,身在匈奴,心則大漢也。倘若陛下誅殺全族,即使李陵有複歸我大漢之心,也恐之寒心而不歸。再言,我大漢之與匈奴作戰,兩邊降將不下數十人,陛下皆能予以寬宥及任用,又何不能且容李陵一段時日呢?”
漢武帝怒道:“爾竟然為叛賊李陵解脫,居心叵測,該當何罪?”司馬遷見漢武帝震怒,急忙再次躬身道:“陛下,臣素聞陵事親孝,與士信,常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其素所畜積也,有國士之風。今舉事一不幸,全軀保妻子之臣隨而媒蘖其短,誠可痛也!且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輮戎馬之地,抑數萬之師,虜救死扶傷不暇,悉舉引弓之民共攻圍之。轉鬥千裏,矢盡道窮,士張空拳,冒白刃,北首爭死敵,得人之死力,雖古名將不過也。身雖陷敗,然其所摧敗亦足暴於天下。彼之不死,宜欲得當以報漢也。”
趙禹道:“李陵降賊,損我大漢,若不嚴懲,效尤者必有恃無恐,我大漢何以震懾四夷,誅滅匈奴?”漢武帝聞聽,道:“司馬遷以皇皇之口,為叛賊李陵百般狡辯,即刻削去其官職,著令廷尉杜周嚴加審理,重責重判,以儆效尤!”
門外護衛大步衝進,便將司馬遷按倒在地,抓了後衣領,向外拖去。司馬遷仍高喊道:“臣所言,請陛下思量,萬不可傷將帥之忠心,以使將佐寒心!”漢武帝臉色暴怒,呼地一聲站起身來,環視群臣,道:“朕待李陵之厚,有目共睹,而其何以叛我,轉投匈奴惡賊?”
趙禹再奏:“陛下息怒,臣以為,宜再派將軍領兵出塞,與貳師將軍李廣利分兵進擊,一舉擊滅匈奴,並生擒李陵,押回長安,請陛下處置!”路博德也道:“臣願隨海西侯再度出征,剿滅匈奴。”趙食其也道:“末將也願前往。”公孫敖一個大跨步,朝漢武帝道:“老臣也願隨軍出征,誓要踏平胡虜!”漢武帝道:“不滅匈奴,朕心不安。”轉身看著丞相趙周道:“傳朕旨意,勒令各郡縣,招募兵馬,牛車及糧草,凡五十以下獄犯,皆編入伍,加緊操練,擇日出征,以平胡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