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到曾是匈奴右賢王駐牧地的額濟納(出自匈奴語)達來庫布鎮,剛進入無邊際的大戈壁,看到現已時斷時續的弱水河,忽然想到:公元前103年,年輕的李陵就是從這裏出發,沿著弱水河(額濟納河)支流,和他的五千步兵向北行程5千餘裏,尋擊匈奴主力,在峻稷山(阿爾泰山中段)遭遇8萬匈奴騎兵,死戰數日後被俘。公元前124年,驃騎將軍霍去病在弱水河附近的狼心山集體斬殺了不肯隨渾邪王降漢的8千匈奴將士——還有征討西域失敗的壺醍衍單於,也在這裏遭遇暴風雪,大軍損傷過半。還有遠征大宛得勝班師回漢的貳師將軍李廣利,也曾在這裏遭到匈奴伏擊。
我想:每一寸土地上,任何一個人都可以與遠古的亡靈相遇,甚至重疊,在一個方位站立,在同一粒沙土上呼吸和冥想……我們的一切都建立在先民之上,或者幹脆就是一種往返不盡的重複——包括骨頭和鮮血,文化和品性,生活及命運。我覺得榮幸,在消失的匈奴故地,現在的中國版圖,我似乎還能夠嗅到濃鬱的蒼狼氣息和一種源自生命本身的鐵血精神與持之久遠的無奈悲情。——作為華夏民族別支的匈奴,在分離和融合間,在高寒的北部邊疆,走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曆史時間。因為失敗,他們銷聲匿跡,忍氣吞聲。等再次強盛,他們適時變換角色,四麵出擊,或許正是因為他們對中原王朝的武力幹預、掠奪和冒犯,才使得自己的部分曆史得以被他人記載和流傳。
可在史書上,他們的故事總很簡單明了,在夏商周時期,常以獯鬻、獫狁、戎狄等不雅稱謂出現,這肯定與他們的蒙昧習俗和嗜血習性相關,但以今天的眼光看,這顯然是一種言辭侮辱和文化上的嫚瀆。
在讀與有關匈奴曆史的時候,我常常會有一些不由自主的疑問、天馬行空的猜想和無來由的感傷——1、周幽王在驪山“烽火戲諸侯”(前770年),周平王嶽丈申侯聯合擊殺周幽王的“犬戎”是不是匈奴在彼時的稱謂?抑或犬戎是匈奴大部落聯盟中另一個民族的稱謂?2、春秋戰國時,匈奴與燕國、晉國、趙國有過長時間的“摩擦”。燕國的將軍秦開打敗過他們,並在今北京密雲和天津薊縣一帶修築了不長的城牆。晉國是他們的臣服者或者盟友。趙國的武靈王以強大武力將東胡、樓煩等懾服,控製了遊牧與農耕地帶的大片地區,是不是也和匈奴有過正麵衝突。3、後來的名將李牧,他的命運叫人唏噓不已——李牧不但是一個深諳戰爭要領的將軍,還是戰國後期為數不多的謀略家——他在今河北蔚縣和山西大同一帶對匈奴采取 “堅壁不出,不令所獲”(《史記》)的戰略,看似懦弱,實際上是在為趙國積蓄戰爭力量。
可李牧也沒有逃過王翦的反間計,趙幽穆王的昏庸和郭開的貪而賣國,致使唯一可以強秦抗衡的趙國瞬間崩塌,成為秦國的一個郡。如若李牧不死,趙國即使會亡,但肯定不會那麼迅即。4、再後來的將軍蒙恬,其對匈奴打擊力度之大,功業至偉——迫使匈奴後撤千餘裏,並在河南地(河套以南地)設置九原郡,轄44縣,移民屯邊,在河套地區廣置亭障,聯通趙、晉、燕三國舊長城,拓開秦直道……但蒙恬個人命運似乎更值得後人歎息。我一直有一個錯覺:扶蘇死後,蒙恬不可能回到鹹陽後被逼“吞藥自殺”,而可能帶著扶蘇屍骸遠走西域,隱姓埋名多年後老死大漠,且與冒頓有過某種聯係。依據是:從冒頓一係列武功作為上,依稀可以看到蒙恬謀略的影響。
5、關於頭曼——匈奴曆史上第二個留下名字的單於,他如何使得自己的冒頓“弑父篡位”陰謀得逞?單憑其“所愛閼氏”蠱惑,果真能促使頭曼下定“廢冒頓而立少子”的決心嗎?6、冒頓被質於大月氏,重兵看守,千裏長路,何以輕鬆逃脫?冒頓在嚴訓“萬騎”時的“非常之為”,頭曼就沒有一點察覺嗎?既可察覺,怎麼又會自投箭頭呢?7、還有白登山之圍,冒頓為什麼要放棄這一誅殺劉邦,入主中原的千古良機呢?司馬遷“今得漢地,單於終非能居之。且漢主有神,單於察之”(《史記》)的理由遠不能服人。
8、千古傳頌的飛將軍李廣——讀《李將軍列傳》總會潸然淚下。也會覺得,李廣命運的動人處,是曆代天下英雄“時不我與”的共同境遇與心聲,是強大的人格魅力使得這一將軍被人千古傳誦——當然,還有賴於太史公的神鬼之筆。9、李廣對部屬的“好”,與霍去病車有存肉,而兵士餓昏的“少貴,不省士”,形成鮮明對比。古往今來的人,大都對李廣寄予大量的崇拜和憐憫,而對衛青及霍去病則隻是停留在對匈作戰的非凡“武功”上。尤其是霍去病,先後兩次(一次在今甘肅高台縣附近)斬殺匈奴不降將士一萬六千餘人,其心之狠,令人哀歎。
10、當然還有張騫、李陵和蘇武——張騫以決絕勇氣和非凡探險精神打開的世界,使西漢乃至當時中國首次看到了自身之外的廣闊世界及色彩斑斕的人類文明。站在蔥嶺和恒邏河畔,他看到的是綿延不絕的生命景觀以及這個世界無處不在的潛在動力,他打通的光耀千古的絲綢之路,甚至比漢武帝更為偉大。11、李陵雖降,但至今令人尊敬。錢穆《秦漢史》說:“衛霍李廣利之屬,名位雖盛,豪傑從軍者賤之如糞土。李廣父子愈擯抑,而豪傑愈宗之。……而李陵將勇敢五千人屯邊,陵稱其皆荊楚勇士,奇材劍客。徒步出居延北千餘裏,獨擋單於八萬騎。轉戰八日,殺傷過當。及陵降,而隴西之士居門下者皆用為恥。其時陵副韓延年戰死,軍人脫歸者四百餘人。李陵之才氣,及其全軍之勇決,令千載下讀史者想慕不已。”
12、蘇武的耐力與早年隨漢公主至匈奴的中行說有著某種共同點——兩者都抱定一個目標,且終生不悔。隨行之前,中行說即對漢文帝表明態度,窮其一生都在為匈奴出謀劃策,盡管他的策略對匈奴並沒有產生實質性的影響;蘇武是意外之禍,但極盡苦難,最終保持了臣子節操,位列漢之十二功臣圖,被漢元帝懸掛在殿壁上。13、至於劉細君、解憂公主與王昭君,第一個枯死異域;第二個與烏孫王不但情投意合,且還夫妻同力與西域都護府監軍聯手抗擊匈奴。昭君的命運沒有傳說的那麼好,嫁二代單於,死時年僅33歲。
13、匈奴後期的顓渠閼氏、呼韓邪單於及其嶽父烏禪木、郅支骨都侯單於呼圖吾斯等人,顓渠閼氏開啟了匈奴閼氏幹政的先河,且極其淫蕩,壓製先賢撣而終至其降漢;在單於庭大搞宗派鬥爭,點燃匈奴內部分裂之火。呼韓邪單於對西漢的依附,實質上是自取族滅的自私行為,盡管從大角度來看,有利於中華民族的再度融合。烏禪木同樣心狠手辣且工於心計。郅支骨都侯單於呼圖吾斯應當是失敗的英雄,他以數千人縱橫西域,震懾康居及桃槐、大夏和西域城廓諸國,收編失散的十字軍餘部,乃至最終死在陳湯和甘延壽軍中等一係列激烈反抗,不僅構成東方匈奴最令人熱血激蕩的曆史,且為後世西方匈奴大帝國乃至阿提拉的崛起種下了資質優秀的種子。14、漢武帝時期受命與匈奴作戰的大多數將軍的個人境遇並不都像衛青霍去病那麼好,趙破奴等人在“巫蠱案”中受牽連被殺,貳師將軍李廣利也未能幸免,降匈奴被匈奴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