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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洗好穿好,看看鏡子,有點變形的鏡子裏,胡子看上去更長了。早上在西天寺,媽媽還說到這個,她的意見聽上去像是不滿剃須刀的價格:那隻新的,六百八十塊呢,你得天天刮才劃算啊。可是,胡子不就是身體長出的莊稼,為什麼要通通剃光,不肯承認似的?他偏不刮,沒什麼的,有人會仔細看他嗎,包括同事或是上司,他其實也從不仔細看他們。公道的、彬彬有禮的世道啊。

到樓下結賬,他發現前台服務員麵帶愁容,像有滿腹心事,看他的眼光似也充滿同情。看錯了吧,也可能是在借她的眼睛看自己?符馬心中著惱,很粗魯地與她直視,直至她垂下眼皮。符馬四處看看,看到“不可吸煙”標誌,高興地摸出一根煙,點上,舒服了一些。

就是這個時候,符馬發覺自己想起了爺爺。在這一天快要結束的時候,這毫不相幹的純粹打算用來浪費和踩踏的時刻,他一邊用三根手指拈起找回的皺巴巴的零錢,一邊想起了死去的爺爺。

有一段時間,每個周末的一大早,就像今天去西天寺這麼早,清冷冷的空氣裏,爺爺帶著十多歲的符馬去爬紫金山,從白馬公園那裏上去,起始平緩,繼而漸陡的山道,身邊一群又一群呼哧呼哧喘著氣的人,有時還有白色的小狗與黃色的大狗,有人提著小收音機一路放著激亢的老歌。山道右側,人們專心致誌、目標一致地上山;左側,另一群人神態輕鬆、心滿意足地下山,兩邊互為映襯,似乎構成了一個自給自足、循環往複的境域,整個山道彌漫著與世無爭的甜美……在山風颯颯的休息亭,爺爺一邊歇上片刻,一邊摸出皺巴巴的零錢,給符馬買黃瓜和茶葉蛋。稍後,爺爺牽著他的手,他們繼續加入人群,疲勞而篤定地,慢慢往上爬,往天文台那裏去,到那鬱鬱蔥蔥的高處。

符馬雙腿微微打戰,那消逝了的、令人不敢相信但的確真實存在過的幸福感像在抽打他的小腿腹。

符馬與服務員最後對視一眼,他羞恥地感覺到了自己眼中帶淚,並注意到那姑娘平靜的、毫不吃驚的眼神。

二十五分鍾後,符馬站在了紫金山山腳下,站在從白馬公園開始的棧道上,所見有了顯著的變化,卻又令人感慨地依稀可識。走在棧道上的人多得令他驚訝,三三兩兩,偶有說笑,一幅平常景象。竟有這麼多的人在夜裏來爬紫金山啊。看不清任何一張臉,不過他們肯定都不是從前的那些人了。

夜色已濃得像一件又厚又重的袍子,符馬猶豫了幾分鍾,還是混入黑黝黝的人影,往山上慢慢走去。沒有路燈,附近的山路上,汽車的燈光不時掃過,穿過樹影,造成一種流動的柵欄般的光影,以至於讓符馬覺得,他,以及周圍的人們,像是在一個抽象的牢役中辛苦而無知地跋涉。多麼美的、值得同情的畫麵啊。

他試圖再回憶一下爺爺,卻發現大腦已無動於衷,對純真童年的感慨疾如閃電,那麼無情地一下子就過去了。唉,狗屁不值的軟綿綿的溫情們,符馬本也看不上。就這麼空空蕩蕩、冷冰冰地隻管爬就好了。

……到半山腰,已經可以看到一部分城市的夜景了。樓群的燈火、車流的線條,那麼的典型而老於世故,像一張令人不屑的業餘攝影師之作。符馬閉閉眼,重新睜開,盡可能地往遠處看,極目的邊緣,是參差不齊的、顯得非常複雜的黑——山、水、田地、植物、昆蟲、墓園、道路、門窗和麵孔,過去了的,將要來的,通通包含並消失在其中。

這麼側頭看了幾分鍾,符馬的步子慢下來,好像有細雨絲落到身上,有蜘蛛網落到頭上似的。他不知道那是什麼,用手徒勞地拂了拂。他站住,完全失去了爬到山頂的欲望。

這真是挺討厭的。連符馬自己也感到不解,為什麼每一樁事情,或遲或早,殊途同歸,他都會感到無聊,這無聊,大得像天一樣,硬得像老樹根一樣,根本抵擋不了。如果死去爺爺的魂靈真能保佑什麼的話,能保佑他不這麼無聊嗎?能保佑他像別的人一樣,看上去好像蠻帶勁的樣子嗎?

符馬摸摸口袋,煙抽完了。隻有手機,他掏出來,一邊無奈地、厭煩地翻到計時器功能,並撳下開始鍵,一邊不爭氣地轉過身,逆著人群,逆著那些在半明半暗中起伏的身影,往山下走去。他把手機放回褲子後口袋,聽憑那些數字在屁股後麵滾動,好像小螞蟻似的,一秒接一秒地叮咬。

201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