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是沒死的話,現在南京最老牌的水西門鴨子店肯定是我家“徐記”了,說不定都有了分字號、連鎖店,那絕對是出人頭地了。這話不是我自個兒胡亂吹牛,是當年那些老主顧們說的。大夏天的傍晚,街麵上灑過水,燠熱的蒸汽在夕陽裏搖搖晃晃,三兩個老爺們光著膀子在街邊就著鴨四件下酒,“滋溜”下去半盅,總會有人這麼歎上一句。他們至今懷念我的“徐記鴨”。
是啊,二十多年前,水西門二道埂子那一帶,我家“徐記鴨”是相當出名的,同樣出名的還有水西門尹記、水西門程記、水西門陸記等,反正大家都自稱是正宗水西門鴨子。而隻要有了“水西門”三個字,生意就好得不像樣子,尤其是下午,我三點半準時開張,往往三點不到就有人排上隊了,我和小夥計一個賣一個剁,六點不到就能賣光光,隻剩下油亮的罩子燈照著空空的玻璃擱板。別的幾家也差不了多少。要知道,南京人實在是太喜歡吃鴨子了,像中了邪一樣,錢多錢少,有客無客,天冷天熱,下酒就粥,不來點鴨子那真是過不去的。街上的大小店家也順著這股子風氣,往細做裏折騰,一隻鴨子,拆散到各個部位,煲呀、烤呀、醃呀、風呀、鹵呀,從大席麵兒做到巷尾小吃,能搞出八十多種花樣來。比如,用鴨油做酥燒餅,鴨肉丁做五香燒麥,血、腸等下水做粉絲湯,胰肝做“美人肝”,鴨掌做“掌中寶”,連鴨屁股都有人指定要買,說是有股奇特的鬆子香味!最好笑的是專做素席的“綠柳居”,在這種風尚的影響下,也弄出一道有名的“素燒鴨”來騙騙舌頭!
我家鴨子店雖叫“徐記鴨”,但小的並不姓徐,那一家家尹記、程記、陸記也不是真的姓尹、姓程、姓陸,也就是各自認個幹爹、隨個門宗,算是有個出身唄。不管做人做鴨子,出身總是要緊的。我的出身呢,其實算個破落戶,父母是從安徽那一帶摸滾過來的,不知怎麼的就在鴨子上討起生活來,並吃下個小門麵打起萬年樁了,我等於還沒落地就注定要接班做鹽水鴨了。好在我能吃苦,別的不說,光說給鴨子“搓鹽”這一道,別人家都戴膠皮手套,我從來不戴,哪怕數九寒天,擔心影響手感、鹽搓不勻,弄不好還有股子橡膠味——鹽水鴨為什麼容易入鹵味,就因為它的肉又嬌又嫩,敏感得很,這方麵我是特別的注意。我也不用塑料盆,怕有塑化味兒串進去。我鼻子最靈光,別家的鴨子隻聞一聞,就曉得他用的是生鹽鹵還是老鹽鹵!哎呀扯遠了,勿怪!死人寂寞,話多。總之,我從來都是直接用光手去“搓鹽”,把鴨子當小女人似的,裏裏外外仔細地給她揉皮捏肉按摩,把每一隻光鴨都伺候得勻稱調停,白亮、噴香!隻可憐我的這雙手啊,給鹽花子蜇得通紅,腫得老高,疼得不能碰。我這裏疼得越狠,“徐記鴨”的味道就越好,保管咱全家老小頓頓肚兒圓。
我管老小肚兒圓,我老婆呢,則管老小衣衫新。我老婆在國營泰昌布店站櫃台。老南京都曉得的,泰昌布店營業員名聲很響的,她們一溜兒的整齊、苗條、能說會道。漂亮女人做生意最占便宜,尤其是賣布!我老婆呢,話不多,在那當中算不得最出挑的,但她自有她的一套生意經:花的薄料子,她靈巧地抖一抖,往脖子裏那麼一搭,墜成一種時髦的弧度,女顧客瞧了,馬上一拍手就歡歡喜喜地要了;厚的藏青料子,她則老練地折兩個斜角,在肩頭比出一個格格正正的西裝領頭來,眯眯一笑,連快進棺材的老頭子都想掏錢!
站布店最大的好處就是:經常有次品。布店裏整匹進貨,每匹布的起頭卷尾,常會有些小毛病,上不得台麵,基本上都是內部人員半折半拿,各自往家裏頭抱。我老婆經常抱布料回家,當晚踩半夜縫紉機,第二天就是一件時新春秋衫、一條時新八片裙。美得不得了呢。
嗯,這個,我老婆有狐臭,這個事情我生前從來沒跟人說過。其實你想,要不是有這個小毛病,肯定也輪不到我這麼個賣鴨子的來疼她。胳肢窩下的事,外麵哪個曉得,我不在意的。我反而更加的疼她。我每晚都摟著她,我要一輩子都這樣摟著。懷裏的她細聲細氣的,總顯得我特別的粗魯。
本來,一切都該順順當當,我順當地賣我的鴨,慢慢把“徐記鴨”做成水西門頭塊牌子。我老婆呢,順當地賣她的布,一直賣到泰昌五年後倒閉回家。可是呢,沒有能這麼順當下來。
我那怯怯的好老婆不聲不響給我戴了綠帽子。這事情,最終是對麵“生煎包大王”錢老板告訴我的,他是我安徽老鄉,交情很不錯。
錢老板那天很怪,突然一本正經地穿上人字混紡華達呢馬夾過來找我“說幾句”。我一見就笑了,因為我太認得他身上這件呢子馬夾了——是我老婆店裏的折價布頭做的,還是我親自去拿的呢。嘿,厚厚一捆人字混紡華達呢,很重,絕對上等貨色,隻中間有幾行跳線,算三折的價格,簡直白送!其實呢,找到有經驗的裁縫,保證天衣無縫的。抱回家,我跟做桂花糯米藕的湖州老板一人一件呢大衣,再給“生煎包大王”錢老板搭送件呢子馬夾,大家體體麵麵穿回老家過年。過年回家,我們都是很講究的。平常做生意嘛,為著行動便利也為著耐髒,我們一般都穿得比較爛,黑乎乎的外套從秋天穿到春天,但越是這樣,新老主顧們反倒待我們越是親熱。南京人就是這樣子的,他們最愛打聽我們的老家,哪怕是三代以前的,哪怕你已經在水西門住下二十年講得一口南京話了。哦,你老家安徽呀、老家河南呀,他們點點頭,流露出一點舊都子民的神氣,十足要護著我們、罩著我們的樣子,買東西很爽快。我蠻喜歡南京人這種脾性的。不過他們肯定猜不到,我們這些剁鴨子、做包子的也會用人字華達呢做大衣、做馬夾呢。
對不住又扯遠了,前生往事的這麼一攤,像雜貨鋪,收都收不攏了。話再說回來。見我指著這件人字華達呢馬夾發笑,錢老板也指著馬夾,可他一絲也不笑,倒像是憑著馬夾來起誓——我頭上千真萬確地戴著一頂綠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