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黑鳳(七)(3 / 3)

“我問你。”黑鳳一邊抖動頭發一邊說:“那天在路上,你說我以往很驕傲,我一直想不通,我哪兒驕傲?”

“我不是給你說了麼,那是幾年以前的感覺。”芒芒說。“你這感覺咋來的?”黑鳳問:“還有剛才我說了一句話,你說你早聽過了。是咋回事?”

芒芒抿著嘴笑著,不開腔。

“說呀!”黑鳳催促著。

“過去的事情,說它沒意思!”芒芒說。

“不,我要你說。”黑鳳半央求半命令地說。

芒芒推脫了半天,黑鳳執意要他說出來。他沉吟了一下,憨咧咧地笑著說:“其實也沒有什麼要緊。你還記得不?上前年暑假,有一天,你們幾個女子在村西鋤包穀,一邊鋤,一邊評頭論腳,把村裏的小夥子齊密密評了一遍。說到了我,你說:‘那黑得像炭一樣,一河水也洗不白……’記得不?”後邊的話,芒芒沒有說出口。

黑鳳軲轆轆轉動著眼睛,想了一陣,忽然臉頰通紅地低下頭,斜了芒芒一眼,笑著說,“你這人倒會記成見,一記就是三年多!”

原來,由於芒芒和葫蘆對村裏一幫女學生看不起農民青年的思想,抱著極大的反感,姑娘們也就對他們抱了成見。恰巧有一天,他在地裏鋤小豆,聽見緊鄰邊一大片稈壯葉密的包穀地裏,有一群姑娘在鋤包穀,她們以為周圍沒有旁人,便嘻嘻哈哈說張道李,互相取笑。其中,黑鳳年紀最小,一個姑娘說:“你們怎麼把咱黑鳳忘了?”另一個姑娘說:“怎麼會忘了呢,給她留著個人呢?”“誰呀?把誰留給咱這小妹子呀!”“呱呱叫,好樣的。”“誰呀?”“大隊長!”“噢!芒芒呀!”黑鳳稚裏稚氣惱怒地說:“他黑得像炭也似的,一河水也洗不白,害怕死了!分給你們吧,我不要!”一個姑娘笑道:“你們倆,一黑一白,和差相加,折半還是個大數,正好啊!”“哈哈哈……”姑娘們哄笑起來。

黑鳳回想起這事,不好意思地藏起了熱辣辣的臉孔,咯咯地笑了半天,說道:“你太沒有道理了,偷聽人家說閑話。”

“那不怪我!”芒芒說:“我又不能用雙手把耳朵捂著,我正在幹活,雙手攥著鋤把呀。”

“你不會走開?”

“本來打算走開。”芒芒說:“可是聽見說到我的名字,我就走不開啦。”

“真糟糕!”黑鳳故意逗著說:“啥都叫你聽去了。”

“背後嘲笑人,總會遭到報應的。”芒芒笑著說。

“有什麼報應讓它早點來吧!”黑鳳說著站起來:“咱走吧!別人早都走完了。”她的頭發還不幹,她簡簡單單把它盤在頭上,拿起漱洗用具,一同往回走。在他們的身邊,河穀裏展開了黎明的光輝。兩個人的心裏,都激起一種特殊的異樣的感覺。要回到宿舍去,仍然要經過煉鐵場。當他們兩人登上河岸邊的小坡時,蒙中,遠遠望見高爐附近聚了不少人,又遠遠傳來葫蘆的暴躁的聲音。

“怎麼啦?”黑鳳首先警覺地說。

“啥事?”芒芒問。

“你往那兒看!那麼多人幹啥?”

“快走!”芒芒說著邁開大步。黑鳳衝到前麵奔跑起來。快到爐前時,黑鳳已經斷斷續續聽明白了,回過頭來對芒芒說:“出事故啦,副營長!高爐吃得噎住了!”

芒芒緊趕兩步趕上來。兩人一同趕到爐群邊,隻見三號高爐平安無事,工作正在穩穩當當進行著,那個毛頭小夥子,還在甕聲甕氣地說道:“這活我幹了三十多天了,嗨……”原來卡喉的是二號爐。芒芒十分鎮靜地查問詳情。旁邊一個工人說了一遍。芒芒命令道:“加風!”

鼓風機鼓起最大的勁頭,狂吼起來,但是高爐頂上既不冒火,也不冒煙,火焰向爐底撲來,芒芒看出,再這麼下去,鐵口,渣口,爐腔,就要被燒流了。

“爐喉堵塞得嚴重了!”芒芒道:“從上麵通!”

在加料台上的是一個腦袋很大動作遲鈍的中年人,他拿起鋼釺來,向爐口通下去,他原先毫無準備,靠到爐口上不一會兒,上半身衣服就烤焦了,冒煙了。黑鳳在一旁看得明白,她重新把自己的頭發在水缸裏浸濕,用濕淋淋的手巾包了;又把小棉襖在水裏浸過,穿在身上,撿起一根鋼釺來,奔上斜坡,越過棧橋,跑到平台上,對大腦袋喊道:“快下去!你的衣服燒著了。”

大腦袋讓在一邊。黑鳳跑近爐口,把鋼釺伸進爐裏,用力通了幾次,沒有半點效果。爐口比加料台還要高出一些,不貼近爐子,使不上勁。黑鳳狠了心,把全身貼在爐壁,上半身俯在爐口上屏住呼吸,提起鋼釺,用盡平生的力氣,猛猛向下搗去。

“小心!身子躲開——減風!”站在棧橋下的芒芒向黑鳳發出警告,同時又向送風工人發出命令。他的話剛剛出口,隻見黑鳳剛剛來得及把臉孔閃開,一團巨大的火焰,就發出雷樣的轟鳴,衝出爐頂,火團抱住了黑鳳的兩臂和半邊身子,一股強大的熱浪,衝擊著她,使她打了一個踉蹌,跌倒在爐壁上,但她手裏的鋼釺卻一直沒有丟開。

芒芒嚇了一跳,他急忙撈起一根鋼釺,奔到平台上去,喊道:“你過來,躲開爐口!”

黑鳳已經站起來,說:“不要過來,這兒轉不開。”說著,不顧火焰的燒灼,又提起鋼釺來向下通,直到卡在爐喉的全部原料都被清除掉。

“好了!”站在爐下的人喊。

黑鳳拉出通紅的鋼釺來,扔在棧橋下麵,理理額上的頭發,快活地舒了一口氣。望望下麵,爐邊的人群也漸漸四散走開。她轉過身來,準備走下棧橋,由於眼發黑沒看清腳下,一腳踩空,喊也來不及喊,便從一兩丈高的棧橋上跌下來,一條腿和一條手臂恰巧壓在灼人的鋼釺上。頭顱碰在磚石砌成的爐基上。

當她被刺心的燒傷蜇醒時,她覺得自己正被一雙強有力的手臂騰空托著,她慢慢睜開眼睛來,發現自己橫躺在芒芒的寬闊的懷抱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