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滿激情地追尋並表現人性之美,成為他主要的投注領域和創作母題。我想,“文學就是人學”這句話的精髓就在於一個“人”字,人性之美,情感之美,人對不可能實現的想象與對甜蜜未來的懂憬之美。在這方麵,《香胰子》堪稱代表作。香胰子,上世紀六十年代前是香皂的俗稱,極難在封閉的農村見到。三菊是村裏最漂亮,心性也最高的姑娘。她本以為那塊香胰子能夠牽出她一生的幸福,但在她女兒長大後質問她當初為何能看上窩囊爸爸的時候,她才開始反思牽引著她的一生的“香胰子”。香胰子已是她一生的情結——幾十年過去了,當年那塊香胰子還在箱底裏發散著當年的幽香。情結即命運,情結即歸宿。文輝寫出了鄉村女性命運的本相:它是甜蜜的,也是苦澀的;是沉重壓抑的,可也是淳樸安穩的。生活中未必沒有過歡樂,一種美麗懂憬一直吸引著三菊的人生之路。我不明白,文輝怎麼能這般真切而透徹地體會鄉村女性的心靈世界。《運麥》更是一篇表現人性之美的成熟之作。寫未脫稚氣的少年男女之間朦朧的愛情互動,還夾雜著懊惱。對三個人物的性格、心理、言行和細節、情節、節奏的把握既準確又到位。純情的氛圍和曼妙的效果如何能形成?這隻能賴於作者寫作上節製和內斂的功夫。在這裏,既沒有“晴天雷”,也沒有“急刹車”,而隻有微妙的靈犀,微苦的欣慰,淡淡的餘韻。文輝確實是寫情的高手,我還非常喜歡《自行車上的戀愛》。說起來,這篇小小說的“高潮”不過是“我”和“秋菊”的初吻,然而最打動人的卻是通向這個“高潮”的曲折而精彩的曆程。文輝小說的敘述中心往往不在結果上——盡管他非常考究作品的結尾,他的小說之所以能引人人勝,每每令人忘形擊節,在於他善於筆下生花,在於他作品中濃重鮮活的生活味,精當生動的細節與對話。這可歸功於作者之於生活,生活之於作者的爛熟於心,並且已浸入作者寫作活動的下意識裏。什麼樣的人可稱為小說家?我想,上述狀態可看出趙文輝已具備小說家必具之稟賦、之素質。《運麥》《自行車上的戀愛》,寫得多親切呀,你能把一段故事寫得那麼親切嗎?
小說藝術的敏感與文學語言的敏感。什麼是小說的性質?我們在強調當代小說不能寫得玄而又玄、迷徑叢生時說:小說,即講一個生動的、有情趣的、精彩的、甚而傳奇般的故事。但這並不是一個全麵的結論,小說的性質(也可謂之品質)由其文學屬性所決定,即它的要求並非以一個精彩故事為最高價值,它的文學性要求它必須具有思想啟動力量,在讀者收獲一個故事的同時,在心靈上有一種觸動或震蕩。單講故事技術即可,不必自許為藝術,雖然藝術裏包含技巧;技巧可常年重複,藝術則意味著原創能力。以此來打量文輝的自選集,我覺得大部分作品都合乎這種苛求。
若單從故事的傳奇性(這是中國小說的最大傳統)、趣味性來看,他的《滑縣乞客》《在茄莊》等無不令人拍案。但可貴的是,這幾篇作品意涵也都非常豐厚、幽遠。寫《滑縣乞客》作者深諳:欲達極致效果,必將情景推至極致——這已是戲劇性要義了。趙麥根本已窮極,然善良本性所致,他又救下母女二人。煞尾時甩出的喜劇結果(終成親家)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對人的啟發:哪怕是一種樸素的人道主義也可能成為人們命運的拯救者。另一篇《在茄莊》更妙,茄莊是豫北鄉村的一個縮影,這裏的人家尚酒,飲則必華,華則必醉,天地之間,酒為老大。原本沉悶和厚重的主題,被許多鮮活的細節造得有滋有味,尤其是結尾,村醫把給“我”治頭疼與給狗蛋家的老母豬治拉稀相比,“一針,就一針!”,讓人擊掌叫絕。
這些都是文輝作品中表現出來的,這種藝術感覺的信息呈發散狀態。這就是才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