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呼喚真誠(1 / 1)

已經到了熟人見麵便要祝願身體健康的年齡。有一友多日未晤,見麵先是一驚,接著便呼:“老兄,氣色這麼好,一點也不顯老!”我聽了心裏一樂,趕忙謝過。走幾步又遇一友,是數日前見過。見麵卻說:“呀!你這臉色有些憔悴,要注意休息,千萬不要太累!”聽了心裏一陣溫暖,也忙謝過。說“氣色好”的是稱讚我,說“憔悴”的是關心我,隻是我終不知是氣色好還是有些憔悴。還有,常常一天之內一位朋友見麵說:“瘦了,精神!”另一朋友卻說:“胖了,要注意減肥和鍛煉。”說“瘦”的稱讚我,說“胖”的體貼我,隻是終不知我到底是瘦了還是胖了。

這些見麵的寒暄自然不必當真,隨便說說而已。也不見得這些朋友就一定不是真誠。真正傷腦筋的卻是自己的真誠時常遭受到愚弄和傷害。人們都以為孩童時代最純潔、天真、真誠無邪。而我那時就受到一次無辜的傷害。那是上初中的時候,學校勤工儉學大辦養豬事業,讓學生每天下午挖豬草。我和一位最要好的同學常在一起,我勞動很老實,而他卻隻喜歡老師在場時特別賣力,我說他“假積極”,他便悄悄跑到老師那裏告狀,說我打擊他的積極性。學校抓了我的典型,說我對大辦養豬事業不滿,學校的書記在全體師生大會上不指名地批評我,給我上綱上線,班主任老師更是暴跳如雷,說我“操行三分沒有一點活動餘地”,我寫了幾遍檢討,當年的操行才勉強為“乙”(即4分)。但到底不知為什麼事,更不知是這位和我要好的同學告的狀,卻依然誠懇待他。他被我的真誠感動,後來主動對我說了原委道了歉,我又被他的真誠感動,原諒了他,我們繼續是要好的朋友。至於幾十年後他因另外一件事又一次背地裏搞我,那是後話了。這件事的結局其實是真誠的一次勝利,他的道歉撫平了對我的傷害,他被喚起的真誠是對我的最好報償。

後來在社會上做事,我仍以真誠待人。然而這社會不比學校,大人也不比小孩,我的真誠的遭遇和結局就不那麼美妙了。有一位“兄弟”,他總想官場進步,和我共事,我以誠相待,幫他支持他,有時也誠心誠意勸他,豈料他得逞後卻要攆走我,整得我狼狽不堪,最後落荒而逃。我逃到另一個地方做事,又遇一小“兄弟”,平時待我尊敬有加,看上去誠實可信,我又忘乎所以,推心置腹,實話實說,不料這位兄弟心裏另有一套,更是不擇手段,而我雖不像前場那麼狼狽不堪,落荒而逃,卻也隻有惹不起躲得起了。碰巧這幾位都是個子矮小的人,一位閱曆豐富的老友便告誡我說,世上有四種人不可交,其中一種是“短漢漢”,“短漢漢”即矮個兒。還說這是一位父親臨終時對兒子的諄諄遺囑,屢試不爽。我覺得決然沒有這等道理,因為傷害我的真誠的同時也有大漢,看上去相貌堂堂,體格偉岸,平日裏以兄事我,我更是無所顧忌,肝膽相照,見麵隻撿毛病說,安排他做事有意讓他補回弱處,自覺用心良苦,豈不知他在背後卻頗多微詞。

這種遭遇愈多,愈使我對處世產生疑問和困惑。官場也就罷了,它或許需要虛假支持,民間也如此麼?朋友間也如此麼?夫妻間也如此麼?兄弟姐妹間也如此麼?想到這裏,我的心一陣戰栗,一陣恐懼,我突然感到惶恐和孤獨。

我試著藏起真誠,用不恭的態度對待世界,努力使我成熟起來(原來這竟是成熟)。然而一旦遇到那滿腔的“熱情”一臉的“真誠”,便立時卸了武裝鬆了警惕,和人家真誠起來。

我偶爾翻出了一些古訓。這古訓道“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真人”,“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這竟是我們的祖先教育兒孫後輩的信條。這樣的教導,或許是祖先們的真誠受到傷害後的肺腑之言,卻深深地遺害了我們的民族。

我想起父母的教訓,父母的教訓決然不同。父親教我以誠待人,母親教我以心換心。我相信我的父母,那番古訓雖然常常被言中,我也願意摒棄。

我厭惡那些心口不一的虛假。厭惡那些作態作秀。更厭惡互相猜忌,處處設防。那樣的世界太孤獨太可悲,那樣的人生太累。我寧肯被愚弄被傷害也絕不放棄真誠,期望用真誠治愈那些受到傷害的心靈。

我願用一生呼喚真誠。

right2003年4月17日夜於西安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