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 醫學的源頭(1 / 3)

黑水、玄趾,三危安在?

延年不死,壽何所止?

——屈原《天問》

中國先秦時期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屈原,在其瑰麗奇詭的長篇詩歌《天問》中就曾提出這樣的疑問:黑水、玄趾、三危等地,究竟在什麼地方?那裏的人長生不死,他們的壽命到何時為止啊?其中的黑水是神話中的水名,發源於西方昆侖山;玄趾之地在黑水之北,那裏的人因涉黑水而將腳染黑,故名玄趾;而三危則矗立於黑水之南。《廣博物誌》有這樣的記載:“黑河之藻,可以千歲;三危之露,可以輕舉。”這些地方的物產能夠延年益壽,人食之可以長生不死,甚至飛升成仙。

屈原的質問,恰好印證了中國古人的傳統看法。《黃帝內經》引述岐伯之語“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於陰陽,和於術數,食飲有節,起居有常,不妄作勞,故能形與神俱,而盡終其天年,度百歲乃去”,說的就是上古時代懂得養生之人長命百歲的健康狀況。

然而事實可能並非如此美好。考古發現證明,遠古人類由於生活環境惡劣、營養攝入不足等原因,壽命普遍較短,大都在30多歲夭亡。古人在短短的一生中,或許會受到多種病痛的折磨,如何治愈疾病減輕痛苦直至恢複健康,也經曆了由祈禱鬼神、祭祀祖先到仰仗自然、借助人工這樣一段極為漫長的醫療探索過程。

1.1掀起病的蓋頭

浩瀚宇宙中,蔚藍色的星球——地球已然走過了45億年的崢嶸歲月。在大約7000萬年之前,地球上演化出了高等的哺乳類動物,而人類的直係祖先——能夠兩足直立行走的南方古猿大約誕生於300萬年之前,之後由直立人進化到早期智人,一直到約10萬年前進化到晚期智人,即今天的現代人類。然而,根據古病理學家的研究,疾病的出現時間要比人類的曆史更加古老。比如,美國曆史學家洛伊斯·N.瑪格納《醫學史》就曾提到,研究者在對7200萬年前的懼龍屬動物化石遺骸腦部進行電子計算機X射線斷層掃描術(CT)掃描時發現,其腦部腫瘤可能損害了它的平衡功能和運動靈活性。此外,它還曾遭遇過大腿、小腿和肩膀的骨折。

在舊石器時代,地球上絕大部分地區的人類成員,相互隔絕地生活在不同的居住區域,以小規模群體的形式,多棲居於洞中,或夜宿於樹上,有時還會因為環境的惡化而遷居他處。他們以打製的石器作為工具,采摘植物的果實、根莖,同時集體圍捕森林裏的野獸、捕撈河湖中的魚蚌。食物的來源相當龐雜,並難以得到穩定的供應。這一時期的人類集狩獵者、采摘者與機會主義的雜食者於一身,並且創造了獨特的人類社會結構。

由於牙齒是人體中最硬的組織,不易腐敗,也不易受到風化作用的影響,所以古人類的牙齒化石或者骨骼化石,為人類學、生物學考古研究提供了絕佳的材料。借助於CT、掃描電子顯微鏡、化學分析等現代技術,科學家們檢查了舊石器時代人類的牙齒與骨骼化石,揭示了原始人類個體所受的疾病與創傷。

1.1.1牙齒疾病

通常人們認為,牙齒損害和蛀牙是現代飲食的不良結果。但在原始人類的遺骸中,包括牙周病、氟牙症、齲齒、齒槽膿腫及牙齒磨耗等在內的牙齒問題與疾病也經常被發現。

牙周病,是發生在牙周組織的各類慢性疾病的總稱,包括牙齦增生、牙周萎縮、牙周炎以及各類牙齦炎。據《中國醫學通史·古代卷》記載,1963年7月19日發現於陝西省藍田縣泄湖鎮陳家窩村的藍田猿人下頜骨化石,屬於一個老年女性,生活在距今53萬~65萬年的舊石器時代早期,其下頜骨右側第一臼齒的頰側齒槽上,有顯著萎縮和邊緣變厚的牙周病理變化的痕跡,該臼齒因病於生前脫落,致使右側全部牙齒和左側兩顆門齒向缺隙部位傾斜。而舊石器時代晚期的山頂洞人老年個體的牙槽骨上,也有牙周病的痕跡。

許家窯人牙齒化石氟牙症,是因自然環境(比如飲水或食物)中氟化物富集造成人體內氟含量過高而引起的地方性氟中毒的一種病症,主要表現為牙釉質失去琺琅質光澤,呈白堊色或黃褐色斑紋。處於舊石器時代中期或晚期的山西陽高許家窯遺址出土化石中,一枚兒童上頜左中門齒的齒冠唇麵左上方,具有明顯的黃色小凹坑,是缺損型氟牙症的痕跡。

齲齒,是因為受到外界影響而使牙齒的牙釉質、牙本質及牙髓發生的進行性破壞,屬於牙齒硬組織的一種慢性疾病。這個當今人類發病率極高的疾病,在原始人類那裏也很常見。廣西柳江土博甘前洞出土的晚期智人化石,左上第一臼齒和右上第二臼齒有齲病痕跡,患部位於近中麵齒頸處,牙冠的近中麵有齲洞。

齒槽膿腫,在晚期智人資陽人的牙齒化石中,齒槽骨破壞嚴重,左側三枚臼齒在死前已脫落,在殘留的內側齒槽壁上,有顯著的結構極不規則的骨瘢痕。

牙齒磨耗,是由於單純機械摩擦作用而造成的牙齒硬組織慢性損傷。在“北京人”“許家窯人”“資陽人”等舊石器時代遺址的化石中,牙齒磨耗均有發現。河南成皋廣武鎮出土的15個個體的牙齒中,將老年3人、成年10人、兒童2人現存的208枚牙齒分類,一度磨耗最少,二度次之,四度占第三位,三度占絕大多數;還有因磨耗過甚而出現髓腔暴露,由穿髓感染形成根尖病灶,由此並引致牙髓壞死,頰、齶、根周牙槽骨消失,牙根暴露,牙髓壞疽等。

此外,牙齒化石的研究表明,原始人的根尖周炎、顳下頜節錯位、牙菌斑、齒冠斷裂、牙齒缺損等疾病也較普遍。

可以看出,口齒疾病在原始人群中相當普遍,很可能是影響他們健康的重要原因之一。當時的食物基本上是半生的禽獸肉、硬殼果、缺乏加工的穀物等,主要靠牙齒磨碎。食物含有的研磨作用的顆粒,增加了口齒的負擔,致使牙齒磨損過度,甚至發生折齒等牙齒缺失。粗糙的食物還易刺傷口腔黏膜和齒齦,由此並易引發牙周炎、齲齒等。原始女性因為懷孕和哺乳的影響,並且時常將牙齒和齶部作為工具,牙病顯得更為嚴重。多發的口齒疾病必然會影響食物消化及營養吸收,這也是導致原始人類壽命較短的原因之一。

1.1.2骨骼疾病

原始人類化石中常見的另一類疾病,就是骨骼損傷與骨關節疾病。

遠古人類成員為了生存和獲取食物,利用簡陋的工具與凶猛的野獸進行搏鬥,部落之間也為了各自的利益而相互械鬥。上述情況難免傷及骨骼與關節,損傷繼而會形成炎症。這些骨骼疾病遺留的痕跡,在原始人類化石中屢見不鮮。

“北京人”頭蓋骨化石上,多數留有傷痕,並且是帶有皮肉時受利刃器物、圓石或棍棒打擊所致。此外,原始人的骨骼化石還常見骨質增生、骨性關節炎、骨結核、脊椎變異、股骨彎曲增大之類的疾病痕跡。例如,在陝西臨潼臨河北岸新石器時代仰韶文化薑寨遺址發掘的40具屍骨中,都有骨質增生症,且平均年齡尚不足40歲。

洛伊斯·N.瑪格納《醫學史》還曾提到,在古代遺物中可辨認的特殊損傷包括:骨折、脫臼、扭傷、韌帶撕傷或撕裂、截肢、穿透傷、骨刺、鼻隔畸形等。某些外傷事件中,幸存者和治愈者的遺骸提示他們曾得到某種形式的治療、支持和恢複期的照護。在治療期間,舊骨通常被新骨所替換。但有時治療是有缺陷的,引起的並發症包括:骨髓炎、骨延遲愈合或不愈合、成角畸形、鄰近軟組織骨刺、血凝塊鈣化、生長遲緩、無菌性壞死、假關節病(纖維組織被骨組織所替代)、關節退行性病(外傷性關節炎)。除此以外,各種形式的營養不良,如佝僂病、壞血病和貧血病也可引起骨結構的異常(骨質疏鬆性骨肥厚)。

1.1.3孕產和少兒疾病

從考古發掘所見,原始人類的孕產和少兒疾病所占比例也相當大。

遠古時期,生兒育女所要冒的風險極大,難產與產後感染在所難免,經常導致產婦死亡。嬰幼兒也常因感染、營養不良及一些自然災害而早夭。舊石器時代晚期北京“山頂洞人”遺址中,有具遺骨是尚未出生而死於母腹中的胎兒;甘肅永清大何莊新石器時代齊家文化遺址墓葬中,一個嬰兒位於成人大腿之間,據推測很可能是由於難產而致母嬰俱喪。這一時期,小兒的死亡率尤高。西安半坡新石器時代仰韶文化遺址中,甕棺葬共73具,年齡均在1歲左右。甘肅永清大何莊齊家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82座墓葬中,1~8歲的小兒墓葬55座,占60%。雖然由於小孩骨骼容易腐爛,無法斷定其死因,但小兒難養易夭,則是不難想見的。

1.1.4其他疾病

除了上述疾病之外,原始人類常見的疾病還包括食物中毒、腸胃疾病、寄生蟲病、傳染病、皮膚燙傷和割傷、遺傳學疾病及性病等。

在采集植物果腹的過程中,遠古人類不時會遇到食物中毒的狀況,這是顯而易見的。在發明用火之前,原始人類對於捕獲的動物隻能茹毛飲血、饑不擇食,很容易罹患腸胃疾病。《韓非子·五蠹第四十九》對此有所說明:“上古之世……民食果蓏蚌蛤,腥臊惡臭而傷害腹胃,民多疾病。”《醫學史十五講》還指出,食用動物或與動物接觸很可能感染某種傳染病和寄生蟲病,如多種腸道寄生蟲病、旋毛蟲病、非洲睡眠病、土拉菌病(兔熱病)、破傷風、血吸蟲病(裂體吸蟲病)、鉤端螺旋體病(韋爾病)、沙門菌及密螺旋體(雅司疹和梅毒病原體)病,以及斑疹傷寒、瘧疾甚至黃熱病等。還有在史前手工製品中發現的有關象皮病的遺存。象皮病是因為感染血絲蟲而導致的一種症狀,血絲蟲幼蟲在人體的淋巴係統內繁殖使淋巴發炎腫大,表現為腿和生殖器水腫,變得異常粗壯,類似於象的皮膚和腿,該病一般的傳染途徑就是蚊蟲叮咬。

隨著農業、畜牧業的逐漸興起,人類開始馴化動物。雖然圈養動物和家禽可以增加人類膳食中的蛋白質和其他營養成分,但不利的一麵是,人類在與這些馴化動物密切接觸時,無形之中也增加了感染動物和家禽身上攜帶的痘病毒、瘟熱、麻疹、流感等病原體的風險。

隨著時間的推移與生產力的進步,原始人類逐漸遠離風餐露宿、遷徙漂泊的生活,開始在一些水草豐美、環境適宜的區域定居下來。與人口聚集密切相關的傳染性疾病,也就慢慢浮現出來。他們極有可能會遭受到所謂“生態密集型”的傳染病,如天花、黃熱病、傷寒、瘧疾、麻疹、百日咳和脊髓灰質炎等的威脅。

原始人類在與自然做鬥爭的過程中,逐漸認識了火這種自然現象,並學會了“鑽木取火”或“擊石取火”等人工取火方法。這開啟了控製與掌握一種自然能源的全新曆程,對於人類文明的進步具有巨大的推動作用。從原始人類目睹雷擊幹燥樹枝引燃的森林野火,到將野火引進山洞悉心保存起來,再到發明人工取火,經曆了漫長的曆程。在此過程當中,人們身上的皮膚難免會被燙傷或者燒傷。而在日常勞作、狩獵采集時,身披獸皮的原始人很難不被尖銳的岩石和鋒利的獸牙劃傷或者割傷。這些皮膚方麵的傷害無疑會伴隨原始人的一生。

1.2祈盼神的賜福

世界各地考古遺址存在著大量的證據,足以證明疾病幾乎同生命一樣古老。即使在千百萬年以前,同樣存在著醫生在今天的診室裏所遇到的疾病。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擺在麵前,為了繼續生存與繁衍後代,原始人類如何治療他們身上的疾病,擺脫各種傷痛的困擾?

生活經驗告訴我們,自然界中受傷染病的動物,會本能地尋找、利用自然物進行自我救助。狗有一條腿受傷,則用其餘三條腿行走,以使斷骨獲得休息,從而能在最短時間內痊愈。猴子能夠摘除體內異物。貓、狗舔舐創麵以減輕疼痛。據說,南美洲的某些野獸會用一種稱為“秘魯香膏”的樹脂塗治外傷;當一隻剛出生的黑猩猩幼仔停止呼吸時,黑猩猩母親居然能夠熟練地采用類似人類“口對口人工呼吸”的急救措施,成功救活了它的幼仔。英國女生物學家珍妮·古多爾曾觀察到,下雨時,黑猩猩有時會在濃密的樹葉或者傾斜的樹幹之下竭力尋找避雨的地方,有時為了暖和被雨淋濕的身體,還會進行激烈的活動;一隻名叫“菲菲”的雌性黑猩猩因為傷口紅腫流血,而長時間地在傷口上蓋著一把樹葉。此外,黑猩猩還會用樹枝做成牙簽,為夥伴剔去牙縫中的積垢。這些現象充分說明,動物的確擁有自我醫治傷病的表現。而人類作為動物進化的最高層次,也會使用類似方法治療疾病。根據推測,原始人類會反射性地摩擦傷處,利用溫熱來舒緩身體不適,借助寒冷來減輕疼痛,被昆蟲叮咬後吮吸腫脹的皮膚,還會利用壓迫法止血。

本能的觀念會慢慢演進為經驗的醫學。由外因所致的疾病,比如表麵損害及皮膚寄生蟲病等,都易於找出原因並將其消除。然而,僅僅依靠人的本能反應,卻難以應對一些感官難以直接認識和了解的病發深處的疾患。此外,原始人類在生活中還不得不麵對妊娠、分娩、生長與死亡等。對於上述這些難以為經驗所解釋的現象,原始人類感到不可思議,於是將它們統統歸之於超自然神力的影響,形成了精靈鬼神導致疾病的觀念。與此同時,能夠溝通天地自然、對話神靈鬼怪且擁有足夠威力將其戰勝和驅走的巫師便應運而生,擔負起治病救人的職責。留存至今的鑽有規則孔洞的人顱骨,似乎就展現了巫醫的高超巫術。

1.2.1鬼神致病觀

這種在所有原始部落都普遍存在的鬼神致病觀念,在古希臘詩人荷馬(約前9—前8世紀)的著名史詩《伊利亞特》中也有所體現。希臘神話傳說中的太陽神阿波羅,就被認為是各種可怕瘟疫的傳播者:

從初始的那場爭鬥,卓越的阿喀琉斯和阿特柔斯之子、民眾的王者阿伽門農鬧翻分手。

是哪位神祗挑起了二者間的爭鬥?

是阿波羅、宙斯和萊托之子,痛恨王者的所做,在兵群中降下可怕的瘟疫,把將士的生命吞奪,隻因阿特柔斯之子侮辱了克魯塞斯,阿波羅的祭司。

妖魔鬼怪也時常困擾著原始人。英國社會人類學家詹姆斯·喬治·弗雷澤(1854—1941)在其《金枝:巫術與宗教之研究》一書中有這樣的記述:我們看到的稀鬆平常的一些自然現象,“在原始人看來卻是神靈的表現姿態或神靈製作的工藝。……在他的想象裏,這個世界充滿了那些被清醒的哲學早已拋棄的奇裝異服的神物,無論他是醒著還是在睡夢中,仙人和精怪、鬼魂和妖魔總在他周圍翔舞。它們盯著他的足跡,擾亂他的感官,進入他的身體,用上千種異想天開的為非作歹的方法,困擾他、欺騙他、折磨他。一般來說,他對他遇到的災害、受到的損失、經曆的痛苦,不是看成敵人施行魔法,就是看成精靈泄恨、生氣或作祟”。簡而言之,原始人認為這些精靈如果說不是他的絕大部分苦惱也是他的許多苦惱的根源。例如,在南太平洋上的新不列顛島,當地土著人就把包括疾病、旱災與歉收在內的一切災禍,都看作是妖精作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