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安靜寫作(8)(2 / 3)

寫作的衝突

有一種影響的焦慮不是來自他人,而是來自自己。不能再寫下去了,我感到越來越困難--這就是法國戲劇家尤利斯庫晚年寫作的寫照。不能再寫下去了,是不能再繼續重複地寫下去了。每個寫作者在寫作中創造了另一個強大的自我,這個強大的自我隱匿在他的作品中,形同孿生兄弟,在他接下來的創作中不斷地影響著他。寫作是一種手藝嗎?如果是,它應該可以複製;如果不是,它就拒絕重複。風格又究竟是怎麼回事?一個寫作者是如何在他的作品中打上他的印記的?痛苦的是,一個寫作者在保持風格的同時,又必須突破風格的限製。在自我的焦慮中進行寫作,在寫作中不斷產生焦慮。

塞林格在寫出了《麥田裏的守望者》之後就隱居起來了,在一個山上,他建造了一座如同城堡的封閉的水泥屋。偶爾,他也會來到小鎮上,購買一些日用品和書籍。事實上,塞林格一直在水泥屋裏和自己的“守望者”戰鬥,他非常勤奮地寫著,但最終他輸了。--他沒有再寫出一部讓出版商欣喜若狂的作品,甚至什麼文字也沒有留下,“他寫了一些東西,但全都撕毀了”--人們後來都這麼呃歎。像塞林格這樣以極少量的作品而享譽世界文壇的作家絕非僅有,像《佩德羅·帕拉莫》的作者胡安·魯爾富,這個靠推銷汽車輪胎生活的拉美作家,在寫出了他一生中重要而少量的作品之後就沒再動筆。但這也就夠了,這些作家憑著他們優秀甚至偉大的作品被寫入了文學史,對於文學史來講,他們沒有遺憾。但我們能感受到他們晚年的寫作或者“寫作的晚年”的痛苦嗎?一個寫作者的痛苦和最黑暗的時刻在他寫完一部偉大作品之後降臨了,沒有讀者關心他們,隻有寫作者自己在與自我奮戰,與自我的重複奮戰。

一個寫作者如果不再寫作意味著什麼?當天才蘭波在寫出他的那些“醉舟”詩歌之後,人們都認為他已經消失了,甚至是死了,事實上天才蘭波四處流浪、淘金,周遊列國。但對於詩歌之神而言,那個寫詩的天才蘭波已經死了,是真的死了。偉大的作品之所以偉大,正在於它是忽略人的,忽略作者的。一個寫作者在創造作品的同時被他的作品打翻,在強大的作品麵前,有一種作為一個作者的虛弱,像是得了肺病的虛弱。當一個作者寫出了一部能夠自主呼吸的作品之後,他就病了,在陰影和焦慮之中掙紮。

我們一再地抱怨卡夫卡的小說單調而冗長,我們的快樂和苦惱同時來自於他那種神經質的敘述語調。在卡夫卡的文字中,有一種詩意的枯燥和一種純淨的單調,帶有明顯自戀情結的敘述,把卡夫卡帶往一個永無止境的語言的城堡。“城堡”作為一種隱喻可以出現在卡夫卡所有的作品中。小說《地洞》中那個充滿恐懼的弱小的“動物”就充分地體現了卡夫卡精神上的特點,即對於“終結”的莫名恐懼,那個不知名的“動物”隻有不停地打洞、挖洞、壘洞,才能擺脫被突然襲擊的危險,而一旦“工作”停止下來了,危險就真正來臨了。“挖洞”,但始終沒有在“洞中”住下來,卡夫卡也就這樣始終沒有在他的小說中停下筆來--值得注意和深思的是,他的幾部長篇小說都沒有結尾,都是“未完成”的作品,但又都是偉大的壯觀的作品。在卡夫卡的小說中我們似乎可以察覺到他不願“完成”的跡象,實際上,卡夫卡的作品就是一種永無休止的敘述。不願“完成”,這樣就可以阻止作品最終將作者從作品中驅逐。在日記和筆記中,我們可以看到卡夫卡那數量可觀的片段式的“半成品”,這些“小碎片”給卡夫卡帶來了繼續寫下去,繼續活下去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