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確,關於這隻空蕩蕩的僅裝了一個表演者的“籠子”確實也沒有什麼值得可寫。“籠子”雖可視作“箱子”,但它不像箱子那般完全封閉,我認為“籠子”是箱子的變體,保持了箱子的外形,卻任由目光穿進穿出,“籠子”乃由柵欄構成,一個人不可能在“籠子”的建設上玩些花哨的小把戲。我說過了,關於這隻“籠子”,卡夫卡的敘述僅寥寥數筆,或者也可認為卡夫卡不屑於去“具體”描寫這樣的“實物”,“籠子”隻不過有一個“形”,可以關住“饑餓表演者”的“形”,而“形同虛設”,這種“有形”最終通過“圍觀者”的種種反應和表現(“圍觀者”也在表演,在“籠子”外麵)而化為烏有。
我在小說《饑餓藝術家》中所能找到的關於“籠子”的描寫僅此這些:“小小的鐵柵籠子”“籠子裏的唯一陳設就是時鍾”“他在籠子裏什麼吃的也沒有”。及至於在小說結尾這個可憐的“饑餓藝術家”的眼睛“那瞳孔已經擴散”,我們也無法真切地“看到”這個以它可怕的殘忍和冷酷拎住了人心的“籠子”,而隻能感受:“他們克製住自己,擠在籠子周圍,舍不得離去。”很顯然,這不是一個寫“籠子”的小說,這是一個揭示“圍觀者”和“被圍觀者”都在表演的真相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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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故的麥地詩人海子所寫的《敘事詩》是我所讀到的海子詩歌中最具恐怖色彩的敘事詩,這首長達一百五十二行(這首詩歌的行數非常好數,四行一節,共計三十八節)的詩歌就像一部哥特式的小說,籠罩著神秘恐怖的氛圍。它講述了一個深夜投宿的年輕人在床板底下發現一個被捆綁的死者的故事,這個故事吊詭就吊詭在這個死者就是把年輕人引進客房的老板,而死者已經死去多天,詩歌中反複描寫的徹夜奔騰喧嘩的“河水”和一個孩子敲門喊“舅舅”的聲音叫人毛骨悚然。
當被單披蓋下來,一個人獨睡在床板上即可理解為一個人獨睡在半隻木頭箱子上,既然是半隻箱子就可以藏匿一些隱秘的東西,比如拖鞋、行李等,一隻慵懶的貓也是可以的,而“他把手/向回抽時,感到/床底下有人。”在夤夜,對於“外麵”(“河水”和“孩子”的喊門聲在外麵)和“下麵”(“那床板底下綁著的一個人”在下麵)的恐懼,是人類最原始的恐懼。一個年輕人為何要獨自一人在深夜來到一個偏僻的旅店投宿,那個旅店的老板被何人以及為何被捆綁在床板底下,那個在門外看不見身影卻一聲又一聲喊著“舅舅”的孩子是誰,旅店外的推開窗戶即可見到的河流和教堂究竟象征著什麼,所有這些都沒有答案,都是黑箱中的謎。而逝者已長逝,並且在安徽安慶北郊的一小片向陽的坡地上獲得了安息,我們現在已經無從探尋詩人創作這首與他絕大部分的抒情詩風格迥異的敘事作品的起因,這首恐怖之詩就像一隻黑箱子在他所有的美麗詩篇中裝滿了死亡的黑暗,就像他在一九八九年三月二十四日那天在山海關臥軌時那麼黑那麼暗。
讓我們來看看這個從“床板底下”拖出來的死者吧:“他把那人拖出來/放到房間中央/發現那人口袋裏有一支蠟燭/還有一根火柴。”雖然這“蠟燭”僅有“短短一寸”,隻要我們願意擦燃火柴,我想它足可以照亮這房間裏以及床板底下的黑暗,而不僅僅“看清那人是店主人/已經死了,看樣子/已經死了好幾天。”曾經擦燃火柴的,我想還有那個替這個早逝的詩人整理遺稿而過度勞累猝然離世的人,很難想象這個同樣英年早逝的叫駱一禾的詩人在夜深人靜獨自一人整理這些散發死亡氣息的遺稿時的心境。
現在,我的麵前就擺放著《海子詩全編》,我所購買的是一九九七年二月第一版,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的,黑色的封皮,九百多頁,就像一隻黑色的手提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