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上)(1 / 3)

高考結束的當天晚上,薑珠淵做了一個美夢。夢裏她置身於一家小型超市,麵前的貨架上擺滿了各種小吃:餅幹,蛋糕,肉脯,堅果,巧克力,牛奶,果汁,可樂,清茶,礦泉水,還有各種方便速食:紅燒牛肉麵,滑菇雞絲粥,咖喱蔬菜飯,五菇雞蛋粉,紫菜番茄湯,琳琅滿目,應有盡有。所以這是一個令人愉悅的夢。雖然吃不到,聞不到,但光是看那些賞心悅目的包裝,薑珠淵都幾乎能滿足地笑出口水來。她不是貧瘠中長大的女孩子,會輕易被物質所吸引。相反,她一直過得很豐足,不論從哪方麵來講。這樣一個被父母如珠似寶嗬護著的女孩子,從米飯到麵食,從蔬菜到肉類,從汽水到冰棒,從煎餅到肉串,對一切食物都有著超乎尋常的關注,隻能說是與生俱來的本能。還沒出牙,她將所有摸得到的東西放進口中,舔來舔去;學走路,她跟著快餐廣告歌一起扭屁股;再大一點,玩過家家,她不當太太,一定要做廚娘,用橡皮泥捏出一道道色彩繽紛的菜肴;電視與書籍,她最愛的永遠關於美食烹飪;她不僅會由衷地讚美每一樣放進嘴裏的食物,也曾目不轉睛地盯著別人口中的美味,直到母親告誡她那是非常沒有禮貌的行為。進入青春期後,這種強烈的感情偶爾讓她覺得不安。因為她的身高和體重總是比同齡的女孩子高一點,再重一點。可是關於高考誌願,她還是查詢了所有和公共衛生營養有關的學科。親愛的,以後你就會明白敬意加上熱愛,是人類對於美好事物的占有欲,不必懷疑和批判,但一定要學會控製。因為單純,所以專注。一直以來,薑珠淵做的夢多和吃有關,夢見超市並不出奇。出奇的是,這家超市裏大多數的顧客不知為何都穿著白色的醫護服,從貨架拿下一兩樣食物便匆匆離開。與她站得最近的,是一名戴著無框眼鏡的年輕醫生,疲倦而饑餓,一邊捏著頸椎,上下左右地活動脖頸,一邊在貨架上選微波粥品。她經過那人身邊,想去冰櫃那塊看看。就在兩人擦肩而過的時候,那醫生的beeper響了起來,沒完沒了,沒完沒了。原來是她放在床頭櫃上的手機,正一閃一閃地發出藍光。時間是上午六點五十七,來電顯示是雲政恩。薑珠淵一顆心砰砰砰地跳了起來。她正打算起床後就和他聯係。在高考之前就已經有部分同學約好了回學校去對答案。數學老師事先也交代過雲政恩,考完之後將卷子和答案默出來供大家參考。但她想先問問他數學的最後大題到底該怎樣做,她完全不知如何下筆。他先打來,讓薑珠淵忘光了枕上的美夢。接起電話,她開心得都要融化了:“喂?”“喂,”那邊傳來的卻是一把陌生的女聲,大約四十歲上下,“你是?”薑珠淵有些意外:“我是薑珠淵。您哪位?”女聲很謹慎:“小姑娘,你認識這部電話的主人?”薑珠淵翻身坐起,在朦朧的晨光中找拖鞋:“阿姨,這是我同學雲政恩的手機呀。”每個人的名字都有與之相對應的寓意。比如薑珠淵和她的哥哥薑金山,取了“藏金於山,藏珠於淵”的典故。比如寇亭亭,意味著一位“亭亭玉立”的美女;比如畢贏,一聽就會在人生的道路上勇奪冠軍;比如曹慎行,定然希望他能一舉一動謹慎小心。“雲政恩?”薑珠淵大腦一片空白:“嗯!他在嗎?怎麼啦?”雲政恩的名字深刻且特殊——雲澤政府的恩典。雖說雲澤福利院收養了不少孤兒,但襯得起這個名字的,從來隻有他一個。因為雲政恩實在是最接近完美的男孩子。一張蒼白容長的臉龐,烏黑卷曲的短發,高高的眉骨,淺色瞳仁,纖長睫毛,鼻梁挺直,嘴角傲慢地下垂著——如果隻是有這樣一副好皮囊,那叫浮誇。他的頭腦完全和他的長相成正比。每次考試名列前茅自不必說,尤其是在數學方麵,展現出了驚人的天賦。薑珠淵是因為見到了雲政恩,才知道什麼叫做長得有多帥,就有多聰明。她高一時因父母工作調動轉入雲澤二中,班主任安排她與雲政恩同桌。雖然被罵了無數次“蠢貨”,“白癡”,“退學吧”,但得他助益,在學習方麵也算是開了竅,一躍成為中等偏上。她親眼見證了三年來雲政恩代表雲澤市出戰全國奧數競賽,年年都拿冠軍。她親身參與了雲澤市青少年乒乓球雙打比賽,和雲政恩搭過一次檔,就拿了冠軍。任何競技類項目,他絕不會輸給其他人。他也不會讓自己的搭檔,輸給其他人。“他的手機被我兒子撿到了。你叫薑珠淵對吧?過來取一下。”中年婦女報出一個地址。“謝謝阿姨。我馬上過來。”薑珠淵掛了電話——雲政恩在哪呢?沒發現手機丟了麼?不管怎麼樣,先拿到手機再去找他。她迅速梳洗完畢,換好衣服,跑下樓去。父母兄長都上班去了。家政助理在廚房準備中午和晚上的飯菜,沒想到她起來這麼早,笑道:“剛考完怎麼不多睡一會兒。”薑珠淵見鍋裏有煮好的粽子,剝了一個來吃:“我一個同學的手機丟了。電話打到我這裏,我得去拿。”家政助理警惕道:“不是騙人吧?”薑珠淵一口粽子塞在嘴裏,眨眨眼睛:“那我隻帶公交卡。”“壞人不一定都是求財。我陪你去。”薑珠淵鬱悶,連連擺手:“不要不要。每次都是你陪我,我說你是保姆吧,同學都笑話我嫌媽媽醜。真是,我們長得哪裏像了。”家政助理笑個不停。薑珠淵又道:“真的要錢,直接在電話裏就要了。真的要騙我,大可以約隱秘的地點,不用約在一中門口。再說我帶著手機呢,有事我就立刻打給哥哥。”家政助理在這家裏做了三年,每個人的性格也都熟悉了。這位小公主遇到問題時第一遍一定不會過大腦,但是給一點時間的話,她就能越想越通透。以至於她的爸爸和哥哥常常笑她真不愧是屬牛的,天生需要反芻:“你的項鏈。”薑珠淵摸摸脖子,原來睡覺時鏈墜甩到背後去了:“對呀,你看,我一直戴著它。”家政助理又問:“是你哪個同學丟了手機?那麼貴的東西。”“雲政恩。”“他?你一天到晚掛在嘴邊的天才生?”“哎呀,丟手機和天才有什麼關係。我懷疑是有人欺負他。走了。”她裝了幾個粽子,出門去也。月亮有背麵,天才有弱點。雲政恩也不例外。他有重度妄想症。雖說他從小母親亡故,棲身孤兒院,穿二十元三件的T恤,校服洗得看不出原來顏色,不合腳的球鞋幹脆當拖鞋趿。但與他失去聯係的神秘生父乃是定居海外的華裔數學家,主持一間世界頂尖數理研究所,專門研究各類數學難題。起先,這妄想症隻鱗半爪,高二時全麵爆發。神秘生父的麵紗被層層揭起——科技轉換為生產力,數學家與多家跨國企業及政府有項目往來,在建築,金融,航天,軍火等方麵多有涉獵,甚至參與外來高級物種探秘計劃。他用縝密的邏輯,為自己設計了一段華麗的身世——薑珠淵享受美味給舌尖帶來的愉悅,就很難去衡量高熱量給身體帶來的負擔;同樣,她為雲政恩的天賦所傾倒,就對他明顯的人格缺陷視而不見。誰沒有幻想過自己是公主或王子?最好一覺醒來,躺在城堡裏。三年的同學時光,她眼看著他身上矛盾的特質越來越尖刻。美貌而貧窮,聰明而荒誕。他的自大狂妄愈來愈盛,不受控製:“我不需要保送名額。我沒興趣上格陵的大學。”迷人的個性最後都會變成缺點。長得帥但是高傲。成績好但是狂妄。在這一切的源頭,還有他烏托邦式的囂張。每個人都在為了未來奮鬥,他卻一意孤行,認為高考隻是過程,父親會接他離開,走一條和平凡人完全不同的華麗人生,去設計核彈發射程序,又或者探索外太空。這樣怎麼能不叫人嫉恨。公交車上,薑珠淵越想越氣惱,給繆盛夏撥了個電話:“盛夏哥哥。”繆盛夏懶洋洋道:“幹嘛。小公主親自給我打電話。”薑珠淵道:“我要是有特別討厭的人,你能幫我教訓他嗎。”繆盛夏哦一聲:“考完了,你是想揍老師了吧。教哪門課的。”薑珠淵道:“不是。是特別討厭的同學。要讓他又疼又丟人。”繆盛夏道:“名字給我。”他直截了當,薑珠淵反覺不妥:“算了。掛了。”薑珠淵與雲政恩同桌了一年半。後來他和寇亭亭同桌,寇亭亭的成績也突飛猛進——薑珠淵很是不服。同樣是他的輔導,寇亭亭偶爾比薑珠淵考得好,她都覺得難以接受;更何況是永遠被雲政恩壓製死死的畢贏,難道真的會一點意見也沒有?既生瑜何生亮。如果沒有雲政恩,畢贏一定是雲澤二中的風雲人物。因為他也是全麵發展的好學生。但是在雲政恩的陰影下,畢贏隻能做千年老二。乒乓永遠是第二,長跑永遠是第二,階段考永遠是第二,奧數永遠是第二。不管是什麼競技類項目,雲政恩的名字,永遠都壓過畢贏一頭。雲政恩不要的保送名額,校方推薦了畢贏,格陵大卻不要——他們隻要第一,寧缺毋濫。畢贏的不介意,真的很刻意。麵對雲政恩他一直客客氣氣,連一句不服的話也沒有說過;反觀曹慎行,畢贏的表哥,對雲政恩的厭惡一直都流於表麵,來勢洶洶。粗俗和下作,對傲慢與冷漠往往有著莫大的傷害。到了約定的地點,中年婦女帶著一名初中男生已經在等候了:“你就是薑珠淵?身份證我看一看。”薑珠淵沒想到她還要看身份證,隻得道:“沒帶呀。”大家都互相有提防的話,大概不會是壞人了。她翻了翻口袋,找出一張疊起來的考試須知:“隻有這個。”中年婦女把她上下一打量:“給你。”薑珠淵一邊道謝一邊接過來。手機剛剛普及,就那幾種款式,雲政恩這一款是最新月白色屏幕,薑珠淵是頭一次把他的手機拿在手裏,不由得稍稍握緊。中年婦女又道:“我一個個撥最近通話記錄,撥到你才有人接。”薑珠淵道:“可能是太早了,大家還在睡覺。”中年婦女又道:“新簇簇的手機,通訊錄空的。想找他家人的聯係方式都難。”言下之意把手機給機主的同學實在是不得已。薑珠淵心想這阿姨和自家的家政助理差不多年紀,是不是女人到了中年都會變得羅裏吧嗦:“他記得每個人的電話號碼,他從來不存的。”男孩子不屑地謔一聲,顯然不信。薑珠淵道:“真的。他撥號碼比我們翻通訊錄快。”雖然二中是寄宿製中學,但考慮到高考生的心理情況,在距高考還有一個月的時候調整了作息規定,不再硬性規定早晚自習,也允許市區學生在家長的許可下走讀。有一多半的學生選擇了回家複習,其中就包括薑珠淵。那天晚上她來找雲政恩請教題目,自習室裏隻坐了十幾個人。雲政恩不在。她明明是細細聲問,畢贏從書堆裏猛地抬起頭:“薑同學,找人去外麵找。其他人還要上晚自習。不像話。”薑珠淵一向討厭他狷介又猥瑣的態度,於是道:“之前有人在自習室唱歌,大家都敢怒不敢言。我叫他不要唱,他說‘愛聽不聽,不聽滾出去’。”畢贏指著薑珠淵:“你給我滾出去。”曹慎行一雙腳翹在書桌上,大口吃著泡麵就鹵菜:“找什麼找。說不定待會就咻地一聲,直接掉下來了。”薑珠淵沒想到才放鬆規定幾天而已,學風已經墮落成這樣,考前減壓減出群魔亂舞:“我真是不明白,加減乘除為什麼非要找微積分的麻煩。”曹慎行聽不懂,畢贏解釋:“薑珠淵說你是小兒科,還敢欺負我們的天之驕子,不自量力。”曹慎行一摔叉子就站了起來。畢贏繼續煽風點火:“你還別不服氣。雲政恩的爸爸是大人物。你爸爸不過是個破產礦主。”曹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