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裏任禪遊(代序)(2 / 2)

接下來該去哪兒呢?印度太大,太多名勝值得一遊,三個月簽證根本不夠。而永久牌單車的車輪永遠不走尋常路,菩提迦耶有一株盛放千年的菩提樹等待著,離開大吉嶺的那刻他忽然明白。菩提樹下靜思者早已不是佛祖一人,等待一枚葉片的落下,等屬於自己的頓悟——無數人嚐試過,無數人黯然離去。一位怪怪的美國人卻沒去,他在菩提樹下靜坐了二十年,直到把自己坐成一尊著名的風景。永久牌單車從不好湊熱鬧,可架不住熱鬧來“湊”他:回到宿舍,他發現,著名的風景就在隔床,開口便告訴他一個“bignews”(重大消息)。接下來的旅程順理成章,瓦拉納西一番走馬觀花,他拐上鮮少旅行者出沒的山路,抵達一個叫比爾的村落,因為這裏有佛學院,有上師講課,有沉靜然而體恤的大自然,不光是他,遠在萬裏之遙的我刹那間也感覺到:他,不會輕易離開。

尋找到什麼了麼?還需要繼續尋找麼?語言無法給出答案。隻記得某堂課,老師要大家用水彩畫出記憶深刻的夢境,於是他畫了,反複在夢裏出現的一個場景:雪山倒映的一麵湖水。老師和同學都很喜歡,老師說,這是大自然在提醒你,不要忘記美好的東西。怎麼能忘,又何須提醒?每到周末,準備好足夠的食物和水,他便往村落的後山上爬去,綿延千裏的喜馬拉雅山山麓,無論在西藏,在大吉嶺,還是在印北,都是他的最愛。他說爬到山頂,什麼也不做,躺下來,眼裏看到的隻有雪山和藍天。他總是躺到不能再躺了才慢慢下山……不知怎的,簡略的敘述營造出電影鏡頭般清晰的畫麵,無端覺得孤寂,卻滿足。

在比爾一待一個多月,用去簽證的大半,對普通旅行者而言幾盡揮霍,可我知道一個人的追尋需要這樣完整的停歇,好讓信仰的燈火均衡內心——那深淺不一、出其不意的忐忑黑洞。下一個目標是早就定好了的,或許算這一路上唯一的明晰:昌迪加爾——柯布西耶之城,某種意義上可說是“建築師的菩提迦耶”。速寫本上新添的畫作告訴我,那些混凝土龐然大物所給予的啟迪與震撼。卸下社會人的盔甲多時,他發現“建築師”這個稱呼對自己而言已不僅僅是職業,而構成內心某種堅不可摧的客觀存在。這時他才真正明白法國作家夏多布裏昂的那段話:“每個人身上都拖帶著一個世界,由他見過、愛過的一切所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來是在另外一個不同的世界裏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自己身上拖帶著的那個世界裏去。”

有些悵然,同時也終於釋然,不確定的旅途從此變得安然。不必擺脫什麼,不必為追尋而追尋,就像為逃避而逃避,路的盡頭也許有什麼,也許什麼都沒有,也許,路的盡頭就是來路……這一切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出發,經過,然後抵達。周而複始。

從德裏到藍毗尼再到加德滿都,換了一個國家,對一輛叫“永久”的單車而言隻是換了一個禪修場地。如果非要總結其旅行宗旨的話,慢下來,大概是唯一的原則。慢還不夠,還要犯點旅行者的大忌:走回頭路。幾個月後,當我終於按零星傳來的消息完成一幅匪夷所思的路線圖時,發現終點又回到了曼穀。

走了上萬裏路,時間過去九個月,隻不過在內心的菩提樹下靜思片刻。時光流逝了,你依然在。可現在的你和過去的不是一個。

離開時攤在書桌上的《悉達多》停留在最後一頁,如今讀來有全新的感悟。他終於觸摸到屬於自己最深切的愛與最謙卑的尊崇。如今回憶一生還太早,但一趟禪思的“間隔年之旅”使我的朋友永久牌單車確認回憶的珍貴,就像一路伴隨著他從簇新到破舊卻顯露光潔靈魂的速寫本:曾深愛過的一切,生命中所有珍貴與神聖的一切,它們存在過。

並將一直存在著。

【注】文中的“永久牌單車”即是我的騎行夥伴P。因為他的鼓勵,我得以擁有一段難忘的騎行記憶。在此,感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