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3 / 3)

從賓館到公園路要路過天主教堂。老教堂顯然經過了整修,在清晨的陽光下,看起更為富麗堂皇。教堂前已劈出一塊廣場,周圍都是綠地,種植著白楊樹林和花圃。穿過其間的小路,童年的記憶浮現在她的腦海裏。從前,教堂背後的慈恩學堂裏經常傳來孩子們誦讀經文的聲音。經文在孩子們嘴上滑動,然後發出圓潤而鏗鏘的音節。那時候,她喜歡站在遠處傾聽。在遠處傾聽,平常枯燥乏味的經文裏會有一種令她想哭的親切感,好像這聲音裏有她的依靠。領讀經文的往往是範嬤嬤。範嬤嬤蒼老的聲音裏有一種故做的嚴厲,似乎隻有這嚴厲才能鎮住孩子們。那時候楊小翼覺得這就是上帝的說話方式,一種教訓人的腔調。

如今這聲音到哪裏去了呢?它又消失在何處呢?

楊小翼路過教堂背後的那幢法式兩層小樓。那兒是範嬤嬤的家。她一時有些恍惚。範嬤嬤今年有九十多歲了吧?她在裏麵嗎?楊小翼突然有想見她的衝動。她敲響小樓的門。

當門打開時,先衝出來的是一群狗,有七、八隻之多,大都是雜種狗,什麼樣貌都有。然後,她看到了範嬤嬤,一頭銀發,眼神明亮,神色安和。範嬤嬤馬上認出她來,展露安詳仁慈的笑容。

“小翼,是你啊,快進來坐,快進來坐。”她一邊說,一邊照顧她的狗,“你們別亂跑,快給我進屋。”

狗兒聽話地進了屋。

楊小翼說:“範嬤嬤,你養了那麼多狗啊?”

範嬤嬤說:“都是流浪狗,我從街頭撿回來的。”

楊小翼想起一九四九年前,範嬤嬤開辦慈恩學堂時,總是從街頭撿回流浪孤兒收養。她心有觸動,由衷地說:

“範嬤嬤,你真了不起。”

“我沒想到我活得這麼長。我一直以為我會馬上去天堂見我的老頭,到頭來竟然讓他等那麼久,我想他一定等急了。”她詭秘地笑了一下,“我們啊,現在是牛郎織女,沒有辦法,我隻能同它們為伴了。”

那些狗兒都看著範嬤嬤,目光憂鬱,好像它們都聽懂了主人的話。

告別範嬤嬤,她就向公園路走去。也許是近鄉心怯的緣故,她竟有點緊張。她怕老房子被世晨改造得麵目全非,如果這樣,也許不去看是正確的,不去看的話,還保留著一份原來的記憶,看了,新的樣貌會強有力地置入腦海,從而戳破她藏在心中的舊夢。

公園路已經過修整、改造,原本公園路一帶的老房子都拆除了,石庫門倒是還保留著,隻是修葺一新了。那棵讓蘇利文的腿粉碎性骨折的香樟樹依舊矗立在那裏。一群遊客在一女導遊的帶領下進入了石庫門。她也跟著他們進入。天井裏的夾竹桃在冬天依舊綠葉茂盛。

客廳陳設的擺放已和從前完全不同。客廳沒有餐桌,空蕩蕩的,像美術館的展覽廳。就在這時,楊小翼見到了將軍和母親的照片掛在客廳的牆壁上。那是兩張六寸照,分別裝在兩個相框裏麵,並置在一起。他們各自微笑著,顯得年輕、燦爛,看上去像一對永恒的情人。

女導遊在對遊客講述將軍和母親楊瀘的故事。這故事已經過了演義,成了一個感人至深的關於革命與愛情的故事。楊小翼聽了,有一種時空錯置的感覺。

周圍鬧哄哄的。但楊小翼完全沉溺於自己的世界,好像這裏隻有她一個人存在。在這建築裏,有著太多屬於她個人回憶。這座建築沒有父親,可因為她的願望和想象,父親的形象無處不在。她想起自己對身世和血緣的恐懼;想起外公曾自殺於永城的碼頭;想起當時她是多麼不願意範嬤嬤來串門;想起六月的某天,她看到母親和李醫生在床上親熱,而她的反應是多麼極端;想起伍思岷開著吉普車追著劉世軍和蘇利文的屁股;想起她和米豔豔在房間裏嬉笑地聊著男孩子們;想起劉世軍在窗外叫她,然而他等到的往往是米豔豔……

她突然眼淚湧泉,引得在場旅客的側目。眼淚是年輕人的玩意兒,她多少對自己的失控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不能平靜自己。二樓陽台還原樣保留著,她推門進去,陽台的圍欄還是從前的銅皮式樣,西洋式的華麗而誇張的花飾已被遊客磨得光滑發亮。

楊小翼曾無數次站在這裏,看窗外的街市光景。過去的一切已不複存在,除了這石庫門,周圍建築的年齡不會超過五年。這確實是一個日新月異的年代,人們無暇他顧,無暇回望。但對楊小翼來說,她年華已老,回望已是她生命的一部分,或者說就是她的生命。這個冬季,風和日麗,楊小翼站在陽台上,看到從前的風景和現在的街市重疊在一起。她看到街頭孩子們的歡鬧,看到天空的雲彩,看到附近公園裏飛過的蝴蝶。也許是她的幻覺,在這冬日的午後,她看到一隻鬆鼠從陽台上躥過,迅速地落在天井之中。天井裏,夾竹桃鬱鬱蔥蔥。她恍若見到從前的自己,見到一個人和這個紋絲不動的世界對抗,她的心中油然升起莫明的悲傷。她實在控製不住自己,又一次簌然淚下。

2006年5月5日——2009年2月20日一稿

2009年3月1日——2009年3月15日二稿

2004年5月4日——2009年6月15日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