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3 / 3)

劉伯伯說,在將軍來南京前,是那個消失的人領導著他們。有一些段日子,這人和將軍的關係一直不好,意見經常相左。但將軍慢慢征服了他,隻要和將軍有交往的人,那麼就是仇人最後也會死心塌地地跟著他,為他舍命也在所不惜。

“所以,我不相信他是叛徒。”劉伯伯說。

楊小翼當時有很強烈的弑父衝動。她寫這文章的心情類似於牛虻對待蒙太裏尼神父。牛虻在偷運軍貨被抓入獄,蒙太裏尼去看他,牛虻終於找到了機會審判他。她寫這文章時,就是懷著嘲弄和審判夾雜的心情,私自闖入將軍的個人痛處,她的目的隻有一個,就是把革命者從神壇上拉下來,讓他們回歸到日常生活,讓他們在吃喝拉撒中展現人的本來麵目。

她把文章寄給香港的一家刊物。文章一發表,立即引起外界的議論和猜測。她想,外界總是喜歡用政治的角度解讀其中的意涵和政治風向,其實她所寫的一切隻同她個人的遭遇有關。如此而已。

九月的某一天,楊小翼突然接到尹南方的電話。尹南方說,有事情找她,想和她見一麵。她當時心沉了一下,猜測他見她可能和天安有關。他是不是有了天安的消息呢?但她不敢問出來,怕得到不好的消息。她確信那是不好的消息,她不敢麵對這樣殘忍的事情。

她是懷著將要承受巨大打擊的心情去的。那天,他們約定在北京飯店大堂的酒吧見麵。楊小翼進去時,尹南方已坐在那兒。她仔細觀察他的表情,想見出端倪。尹南方的臉上還是慣常的冷漠,嚴肅中帶著一股驕橫勁兒,好像這世上什麼都看不上,什麼都在他的操控之中。

她盡量讓自己放鬆,問他最近生意做得怎麼樣?尹南方說,他最近對古董感興趣,他在收集古董。他指了指飯店大廳裏的一隻巨大的瓷器,內行地說,那玩意兒雖然還沒多少年頭,但因為是景德鎮燒製的,也很值錢。

後來,他問起她的研究情況,問最近有什麼文章?還說,她發表在香港的那篇文章劉伯伯很不高興,他特意寫信向老爺子道歉。老爺子倒是沒有什麼不悅,鎮靜得很。楊小翼不明白尹南方為什麼說起這些,想分散她的注意力?自尹南方受傷以來,他可從來沒有這樣關心過人。她越來越覺得不對頭,打斷了他:

“南方,是不是有了天安的消息?”

“沒有啊。”尹南方低垂著頭,好像在回避什麼。

“你騙我,你說吧,我受得了。”她挺直身子,像是做好某種迎戰的準備。

“真的沒有天安的消息。”他瞥了她一眼。

“那你找我什麼事?想和我談古董?談曆史?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知識分子了?你不是看不起知識分子嗎?”

“老爺子想見你。”他目光銳利。

她愣住了。她對將軍做出這個決定感到突然,沒有一點思想準備。她審視自己的內心,也許是因為當時的心境,她竟對將軍的召見非常抵觸,心裏湧出一種類似於受辱的憤怒。她想,難道他是個上帝?他想什麼時候見我就什麼時候見我?他這麼多年把我拒之門外,然後麵無表情地向我伸出一根指頭,難道我就要屁顛顛地撲向他的懷抱?她的內心產生如此強烈的抵觸讓她自己都感到吃驚。

“你覺得有必要嗎?”她說。

尹南方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他說:“老爺子年紀大了,他走出這一步不容易。”

她搖搖頭,說:“太晚了,我都老了,我現在已不需要一個父親了,已經沒有必要了。”

“你再好好考慮一下,決定了再告訴我。”

“不,我現在就告訴你,我不會去見他。你告訴他,我這輩子不會去見他。”

“我明白了。”尹南方不再說什麼。

回來的路上,楊小翼百感交集。她從前一直等著這一天,等著這個叫“父親”的男人的召見,等了足足四十八年,而她卻如此堅決、如此輕而易舉地拒絕了他。她發現即使做出如此決絕的舉動,她依舊是一個失敗者,輸得一無所有。她想起有一次,在電視上看到將軍,他的衰老和孤獨讓她心痛。她是多麼矛盾,竟然對拒絕他還是有些歉疚。尹南方說得對,他走出這一步不容易。

依舊沒有兒子的消息。很多個夜晚,楊小翼做著同一個夢。她夢見兒子站在永城的街頭,一個十字路口,她的母親牽著他的手,這時候,將軍的吉普車像是失去了控製,撞向他們。天安被撞得飛了起來。她看到兒子在向下墜落,她跑過去想接住他,可這時,兒子和母親消失了,吉普車已開走,整個大街空蕩蕩的,隻留下她孤獨一人。她從夢中醒來,早已淚濕衣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