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楊小翼沒有想到的是,後來竟然是那次集會治愈了天安的創傷。那年春天,當學生們集會時,伍思岷帶著天安前去觀看。伍思岷曾經對楊小翼說過,他開始隻是想去現場看熱鬧的,後來實在忍不住,就跳上去做了一次演講。當他聽到現場的人們對他的演講熱烈回應時,他又有了做英雄的幻覺,覺得自己一言九鼎,憑三寸之舌可以治理江山。於是他又像當年那樣一頭紮入到這次集會中去。
當然同伍思岷比,天安隻不過是個沒有頭腦的盲目的跟從者。那些日子伍思岷表現得比誰都興奮,這個老紅衛兵,對於這樣的集會總會產生一種本能的熱情,就好像戒毒多年的人,他的血液依舊對毒品有著強烈的親近感。
那段日子,楊小翼非常關注新聞,幾乎每天守著電視。有一天,她在電視上看到天安在現場上吹口琴。是那把銅皮口琴。天安吹奏的曲子是《乘著歌聲的翅膀》,他的臉上掛著無邪而爛漫的笑意。
乘著那歌聲的翅膀。
親愛的隨我前往。
去到那恒河的岸旁。
最美麗的好地方。
……
沫浴著友愛與恬靜。
憧憬著幸福的夢。
口琴聲讓整個現場安靜下來,人們表情神聖,就好像這琴聲讓他們產生了未來已交付到了他們手中的幻覺。天安吹完口琴,現場的學生把他當成一個英雄那樣抬起來歡呼。天安的目光裏有了久違的自信。
開始,楊小翼並沒有把事情看得很嚴重。出於一個母親的自私,當時在她的頭腦裏隻要能治愈兒子的傷痛,似乎什麼樣的方法都能接受。看到那狂歡的場麵,她基本上把這次集會看成是一場嘉年華會。
楊小翼去現場看望天安,在她接觸中的學生中,幾乎每個人都有這種嘉年華會的感覺,一種在人群中的浪漫情懷,一種不受束縛受人注目的光榮之感。楊小翼認識到這種感覺來日已久,並不新鮮,它和革命息息相關,是革命特有的浪漫和愛意的延續。
在現場的所有言論中,雖然觸碰到了存在的荒誕和悖謬,提出了反貪汙、要民主的口號,但依舊有著這樣顯而易見的前提:黨是正確的,祖國是偉大的,人民是善良而勤勞的。而這些觀念更加深了這種嘉年華會的感覺。因為黨、祖國和人民本質上是一致的,所以,大家一起狂歡。
楊小翼最初以為,人群最終會散去,人人各歸其所,結束短暫的自由和快樂。沒想到的是事件曠日持久地持續下去。由於學生集會持續時間過長,現場開始有了一種焦躁冒進的氛圍。楊小翼開始對這個僵持不下的集會有了不安。在相對安靜的氣氛中,她覺得危險正在降臨。一次楊小翼去現場,看到她的一位男同事在和同學們對話,他在勸學生們回家。他說,我們的國家正在向好的方向發展,大的方向沒有錯,發展過程中難免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需要慢慢解決,一個國家不可能一夕變得完美無缺。他苦口婆心地對學生說:“現在你們這樣效果可能會適得其反。”他的演說受到學生的起哄,他沒講多久,就被學生轟了下來。
有一天清晨時分,楊小翼被驟然響起的電話聲驚醒。電話是尹南方打來的,電話裏尹南方還是一貫的滿不在乎的口氣,他要她管好伍天安,不要讓天安在集會現場亂跑。他說,……不久會有行動。楊小翼問是什麼樣的行動?他說,反正不是請客吃飯,你管好伍天安就是了。
楊小翼了解尹南方,要是情況不緊急,他是不會打電話來的,他不是一驚一乍的人。天剛亮,她就直奔現場。她在西單下車,沿長安街朝現場走去。一路上,她看到一些學生圍著幾輛軍車。軍車上麵都是軍人。軍人相當克製,安靜地坐在那裏,沉默以對。老實說,在當時的氣氛下,楊小翼即使看到了軍人也沒有感到有什麼危險。一直以來,黨教育人民,軍隊和人民是站在一起的,軍隊是用來保護人民的,“軍民魚水情”。軍隊的克製也符合黨的一貫教育,似乎也符合楊小翼對事態的判斷。隻是長安街上高音喇叭發布的要求學生和市民不要阻撓軍車及要求學生馬上離開現場的通告,似乎透露出不同尋常的氣氛。
那天,楊小翼一整天都在現場及附近街道奔波。可是,她沒找到伍思岷和天安。現場依舊聚集著很多人,隻是楊小翼平時熟悉的新聞人物一下子少了。她不知道伍思岷和伍天安去哪裏了。
當天晚上,果然有了行動,駐守在紀念碑四周的學生和市民被軍隊清理,離開了現場。
第二天,北京的氣氛前所未有的緊張。楊小翼聽說了伍思岷等人被政府通緝的消息。有人告訴她,伍思岷帶著天安逃了,但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裏。那幾天,她幾乎不睡覺,天天等著他們回家來。她希望他們給她一個電話。有一天家裏的電話突然響起,當她接起來時,對方沒有任何聲音。她對著電話叫喊,天安,是你嗎?天安,你快回家啊。對方不吭一聲擱下了電話。她多方打聽他們的行蹤,其中也求助於尹南方,一無消息。他們應該還沒被抓起來,要是被抓尹南方一定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