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是米豔豔給她帶來了好消息。米豔豔來到火車站,告訴楊小翼,天一已在家了,是一個民警帶著他過來的。楊小翼這才鬆了一口氣,她一路小跑著回到公園路,石庫門關著,天安一個人站在門口。一見到天安,楊小翼就抱住了他。
“天安,對不起,媽媽接你晚了。”
“媽媽沒事的,我有外婆家的地址。我等你不來,就找了警察,是警察把我帶來的。”
“天安,你沒丟就好,否則媽媽這輩子還怎麼活得下去。”
由於旅途顛簸,天安滿身臭味。楊小翼從天安隨身帶來的包裏取出換洗衣服,給天安洗了個澡,替他換上襯衣,然後帶著他去了醫院。
“媽媽,外婆長什麼樣?”天安說話的口氣中有一種故作的老成。
“他們都說媽媽長得像外婆。”
“媽媽,外婆要死了嗎?”
楊小翼點點頭:“外婆是不治之症,是淋巴癌,這種病目前沒法治療。”
天安說:“我聽奶奶說了外婆的病。奶奶說,外婆是紅顏薄命。媽媽,紅顏薄命是什麼意思?”
楊小翼說:“這是說外婆很可憐的意思。”
“外婆為什麼可憐呢?”
“外婆不可憐。”
天安一臉的疑惑。
楊小翼到醫院的時候,母親的身體還很虛弱。她先進去看母親,母親問,天安來了嗎?楊小翼點點頭。母親說,你拿麵鏡子給我,我整理一下頭發。母親整理好頭發後,歎了口氣,說,我現在這樣子會把天安嚇壞的,你讓他進來吧。
楊小翼帶著天安進病房,母親露出驚異的表情,母親說:“真的很像他,真是奇妙。”
楊小翼知道,母親在說天安像將軍。
母親被送進醫院後,再沒有出來。她發病日漸頻繁,所有人都知道,母親在世的日子不多了。楊小翼開始準備母親的後事。
母親病發時,身體會劇烈疼痛,她的臉因痛苦而扭曲,一隻手不停地敲擊床頭櫃,好像正處於某種憤怒之中。李叔叔實在不能忍受,他不顧母親的反對,給母親打了杜冷丁,母親這才好受一些。母親往往是在杜冷丁作用下睡過去的。
母親發病一次比一次嚴重。她開始出現暫時性昏迷現象,在昏迷時經常譫妄不斷。楊小翼聽不懂母親在說什麼,有幾次,她聽到母親在叫自己的名字。
對楊小翼來說,母親的每一次病發,她都像是在受難,像是在火爐裏烤。這個時候,她很想逃離醫院。
晚上,如果實在太困了,她會回家睡一會兒。睡前她去兒子的房間看看他,兒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非常能睡,他對眼前的事沒有太大的感覺,對他來說,她的外婆基本上是個陌生人。看著兒子熟睡中的樣子,楊小翼暗自祈禱,母親早點解脫。
有一次,母親在一次病發的中途強打精神醒過來,她讓李叔叔退了出去。病房裏隻留下楊小翼和母親,母親拉住了楊小翼的手,母親的原本毫無力量的手那會兒非常有力。母親說:
“小翼,媽這輩子讓你受委屈了,但你不要恨他,媽知道他心裏其實一直惦著我們母女倆,你要原諒他。如果有一天,他來找你,你一定要好好和他說話。如果他不來找你,你也要主動些,無論怎麼樣,他還是你親生父親……”
母親說完這句話,緩緩地閉上了眼睛。楊小翼哭著叫喊她,搖她,母親不再有任何反應。李叔叔衝進來,把楊小翼拉開。李叔叔看了看母親的瞳孔,說:
“小翼,你媽媽走了。”
遵照母親的意願,喪事盡量從簡。母親說:“燒了就得了,也不要開什麼追悼會,我又不是什麼大人物。”
但母親醫院的領導還是組織醫院的幹部群眾在火葬場辦了一個告別儀式。“這是規定。”院長說。楊小翼也不好反對。
楊小翼給上海的舅舅發了電報。舅舅第二天就到了永城,她一眼認出了他,他看上去像一個老人了,但樣子還算得上矍鑠,有一點外公的風度,隻是不如外公堅定有力,他的目光閃閃爍爍的,這也是卑微的生活造就的,她一時有些辛酸。舅舅都認不得楊小翼了,她叫他時,他愣了老半天。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
“我正找你呢?沒想到你也人到中年了。”
她笑了一下,讓天安叫舅公。天安奇怪地看了看眼前這個男人,輕輕地叫了一聲。舅舅至今單身,大概沒人這麼叫他過,他的臉紅到了耳根。不過,看得出來,他極喜歡孩子,他原本閃閃爍爍的雙眼突然變得明亮而喜悅。一會兒,他領著天安去了街上,給天安買了一支鋼筆和一個筆記本。鋼筆要四元錢一支,在當時這可是一筆大開銷。天安很高興,他拿著鋼筆在筆記本上畫畫。他在畫他舅公的樣子,非常逼真,特別是畫中他舅公的眼睛,像是看著你,又有一種逃避著什麼的茫然。楊小翼吃了一驚,天安竟然有這樣的天賦。
他舅公看了天安的畫,好像什麼東西被擊中了,卑微地笑了笑。楊小翼伸出手想安慰他,但又收了回來。
葬禮基本上由李叔叔在操辦,楊小翼隻做些協助及接待事宜。母親告別儀式那天,劉伯伯、景蘭阿姨和米豔豔都來了。劉伯伯穿著幹淨的中山裝向母親三鞠躬。景蘭阿姨那天很安靜。
楊小翼沒想到範嬤嬤也會來,沒人通知她,她是自己來的。她看上去非常平靜,眼神清澈,站在無人注意的牆角,非常低調,也沒同任何人打招呼。她對著母親的遺體鞠了一躬,在胸前小心地劃了個十字,然後就走了。楊小翼追了出去,對她說,範嬤嬤,謝謝你。她回過頭來,笑了笑,說:
“你媽媽是個好人。”
她不知同她說什麼。
範嬤嬤轉過身,緩慢離去。
葬禮中午結束,他們又捧著母親的骨灰盒,把母親送到郊外的公墓。公墓離市區很遠,他們是步行去的。一個多小時後,他們來到墓地。母親的墓地在一個山嶴裏。在午後的陽光下,整個墓地竟然給人溫暖的感覺。母親的墓碑透著新石頭味道,有一股淡淡的火藥味。楊小翼把母親的骨灰盒放入墓地時,沒有像火花時那麼悲慟。在火葬場,當母親的遺體緩緩推入焚花爐時,楊小翼真的有一種天人永隔的感覺,想起從此再也見不到母親的容顏,悲痛欲絕。
到傍晚一切才告結束。回到石庫門天已暗了下來,楊小翼簡單弄了點吃的。整整一天,李叔叔都沒說過一句話,楊小翼想他一定非常傷心,他曾經是那麼愛母親。
兒子睡著後,楊小翼來到陽台。李叔叔站在陽台上,在獨自流淚,見楊小翼過來,他趕緊把淚水擦掉。楊小翼雙手撫著陽台的欄杆,看到遠處的街景,街道在黑夜裏顯得空曠沉寂。她打破沉默,輕聲說:
“謝謝你這麼多年來對媽媽的照顧,要是沒有你,我不知道媽媽會變成什麼樣子。”
李叔叔說:“我才要感謝你媽媽,她是個好妻子,我們在一起過得很開心。”
楊小翼說:“我有什麼做得不好的地方,你一定要原諒我,希望你能把我當你的女兒。”
“一直都是啊,傻瓜。”他拍了拍她的背。
“我有時候真的很傻。”
“我曾想和你媽媽生一個孩子,但你媽媽不同意。你媽媽說,有了孩子,你就走不了啦,這樣,你隨時都可以逃走。我知道她這麼說的意思,她不信任我,她不相信我會守著她一輩子,她不想再有個小孩像你一樣找不著父親。”說到這兒,李叔叔哭了,“你媽媽這輩子最不放心的人就是你,她總覺得虧欠了你。”
“我知道,我知道。”
看著這個高個子大男人哭成這樣,她手足無措。
李叔叔終於平靜下來,他說,沒了母親,他在這裏已沒有任何意義了,如果有機會,他想回西班牙和兄弟姐妹團聚。
楊小翼知道,目前國家的形勢,他的要求是定然不會批準的。
那天晚上,楊小翼失眠了,她想了很多事,這些事似乎都在應證她的自私。範嬤嬤曾經對她那麼照顧,但她很沒良心地對她避而遠之;對外婆和舅舅也是如此,好像他們的存在是她的恥辱;她對將軍也一直懷有怨恨,以為自己所受的苦難都是他造成的……她意識到,她欠了很多債。為人一世,為什麼要留下那麼多的遺憾呢?現在彌補還是來得及的。
母親的事結束後,楊小翼和兒子轉道去上海看望了外婆。外婆見到天安就落下了眼淚,她一定想到了舅舅至今單身這件事。世事真是殘忍。
她帶天安在北京玩了幾天。他們去了天安門。到了天安門廣場,天安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做夢似的表情,他說,爸爸在天安門留過影,我也想拍一張。楊小翼請廣場上營業的照相師替兒子拍了一張。天安收到郵寄來的照片,如獲至寶。
一個星期後,天安登上西去的列車,回廣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