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1 / 3)

當然,那一年最大事件是毛澤東逝世。毛澤東逝世的消息傳出來後,北京城有一種脆弱而緊張的氣息,好像整個北京城成了一座紙糊之城,風一吹就會從地球上消失。楊小翼想,黨內肯定又是一場血雨腥風。果然,不久,就傳來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逮捕的消息。很多人上街遊行,慶祝黨的又一次偉大勝利。在中央公布的新的名單中,將軍的排名大幅靠前。

楊小翼擔憂起伍思岷和兒子來。她預感到伍思岷可能在這次政治鬥爭中翻船,他在另一條路線上,而他又不是一個能隨風轉舵的人,憑他那樣僵硬的性格不被人整死才算萬幸。楊小翼更擔憂的是兒子,在當時的氣氛下,政治是有血緣關係的,伍思岷出事的話,一定會連累到兒子。如果伍思岷被定性為“反革命”,那天安就是“反革命之子”,那樣的話,兒子這一生都會被毀掉。

楊小翼給伍思岷寫了封信,問他和兒子的近況。伍思岷遲遲沒有回信,楊小翼隱約預感到情勢不妙。直到一九七七年春天,伍思岷終於寫來一封短信:

小翼同誌:

你來把天安接走吧。我被打倒了,可能難逃牢獄之災。政治鬥爭曆來如此,我有思想準備,隻是母親聽說我的事後,舊病複發,左手及雙腳這次全無知覺,目前人智不清,也許不久將離人世。把母親害成這樣,真是做兒子的不肖。

自從我逮捕以後,對天安的打擊非常巨大,他一下子變得沉默寡言。他不認為我有罪,他還跑到我看押的地方,同看管人員爭辯,認為他們抓錯了人,認為他爸是個好人。一方麵我很為他的行為感動,另一方麵我十分擔憂兒子的精神狀況。經過仔細的考慮,我認為兒子放在我這兒對他的前途不利,所以,我請求你把兒子接走。我父母那兒我會做工作的。

如你同意,請無論如何於近日來一趟廣安。切切。

致禮!

伍思岷。

收到信當天,楊小翼便出發去了廣安。

在全國大多數人興高采烈地迎接新時代來臨的時候,伍家陷入了淒慘的境地。

伍伯伯見到楊小翼,沒說任何話,隻是搖頭歎息。伍伯母躺在床上,已經認不出楊小翼了,不過,她尚能在伍伯伯的照顧下進食,無亡故之虞。就像伍思岷信中說的,天安性情大變,他對楊小翼明顯有了敵意,好像他父親坐牢完全是楊小翼的緣故。楊小翼試圖撫摸他的臉,他不屑地避開了,然後晃著身子向院子外走去。他十三歲了,身體比楊小翼上次見到時躥高了不少,開始有了發育的征兆。

楊小翼問伍伯伯:“天安情緒怎麼樣?”

伍伯伯歎了口氣說:“思岷被打倒了,天安當然也抬不起頭來。”

“他好像不喜歡我了?”她有些傷感。

“不會的,這孩子心腸好,忠義。”

“天安他去哪兒了?”

“不知道,這段日子老在外麵晃,也不太回家,不知道在幹什麼。老師說,經常曠課。”

“這怎麼行?”

伍伯伯沉默。

楊小翼問伍伯伯,知不知道她這趟來是想把天安帶走。伍伯伯點點頭,歎了口氣說,思岷同他講了這個事,事到如今,隻要孩子好,我沒意見,你帶走吧。唉,沒想到落到家破人亡的境地。楊小翼勸慰他,我和天安以後會經常來看望你們的。伍伯伯沒表情,眼神有些恍惚,一會兒,他緩緩地說,思岷和他的新媳婦離了,思岷一被抓她就提出離婚,唉,幸好沒有孩子,大人作孽,害死孩子。

楊小翼不知道如何安慰伍伯伯,好像說什麼都是不合適的。她說,我走之前想見一見思岷,想問問他需要什麼幫助。伍伯伯說,好,我先托人捎話給他。

傍晚,天安回家,他臉上有傷痕。楊小翼的心揪了起來,問他怎麼了?他反倒安慰起楊小翼,媽媽,沒事,我隻是不小心磕傷了。楊小翼當然不會相信。伍伯伯偷偷告訴她,思岷打倒後,天安身體經常有傷,是他的同學欺負他,天安老實,不會主動找人打架的。我找他們老師反映過,老師反而對我冷嘲熱諷了一番。楊小翼和伍伯伯商量了一下,決定早點把天安帶離廣安。她說,到北京就不會出這種事了。伍伯伯說,這樣也好。

可是,當楊小翼和天安商量時,天安卻不同意。她非常著急,說,天安你討厭媽媽嗎?天安說不是。她問,那為什麼不跟我走?他低頭不語。她知道兒子很固執,這一點像伍思岷,她不再問下去,等等再說吧。

楊小翼隻好把車票退了。

楊小翼在廣安待了一個星期,天安還是不肯走。楊小翼已弄明白天安不走的原因,他是在等他父親最後的結果。伍伯伯告訴楊小翼,伍思岷的公判大會就在這幾天開審。楊小翼決定耐心地等待幾天,憑她對政治的了解,伍思岷一定會被判坐牢的,這個結果肯定會讓天安失望,也許失望會讓天安最終答應跟她走。

伍思岷拒絕見楊小翼,他通過中間人傳話,他目前不想見任何人。伍思岷這樣的反應,楊小翼一點也不意外,這完全符合他過於自尊的個性。

公判大會那天,天安執意要去了現場。她勸天安不要去,但他不聽勸告,楊小翼隻好帶著他。他們坐在下麵仔細聆聽了公訴人對伍思岷等人的指控,單就指控所述的事實,這些人確實犯了滔天大罪,好多人都犯有命案。伍思岷也一樣,他曾置呂維寧於死地,把那教委主任投入了監獄。楊小翼注意到在官方的控訴狀中,一無例外地把兩被害者稱為革命路線的代表,成了被“四人幫”逼害的英雄,這樣的敘述離事實是多麼遠。

天安一直低著頭,楊小翼不清楚他聽了這些控訴是否相信確有其事,她非常痛苦,她真的不想天安聽到這些,他還年少,根本弄不清人世間的這一出出悲喜劇。

伍思岷站審判台上,掛著牌子,他身子挺直,目光堅定,他的樣子沒有任何被審判者的不安,對控方所指控的內容,他也沒做任何辯解。

楊小翼曾經多次經曆過這樣的公審場麵,她清楚這樣的公審其實同法律沒有太大的關係,它的程序和事證相對來說是不完整的,草率的,相反,這樣的群眾式的審判同革命的關係更為密切些。

所謂革命是在法律體係以外進行的,否則不叫革命。楊小翼知道,無論是呂維寧的死還是那個教委主任的坐牢,伍思岷都是以革命的名義實施的。伍思岷這樣做實際上繼承了革命的傳統,在楊小翼看過的電影(無論是蘇聯的還是中國的或是別的社會主義國家的)裏,革命者要搶決某個人(也許是叛徒,也許是反革命,也許是一個惡霸),隻要在舉槍前高喊“我代表人民”,他打出的那置人於死地的一槍便有了聖神的道德合理性,但是在法律的概念上,這樣的行為無論如何是草菅人命。法律審判需要程序和證明,當有人“代表人民”開槍的時候,那個倒在槍口下的人真的該當死罪嗎?如果那一槍錯了呢?那麼那個“代表人民”的革命者是不是有罪呢?沒有人去追問這一點,在革命神聖光環下,提及這一點便是對革命的褻瀆。殺人本就是神聖革命的一個必要手段,殺人也因此是正義和神聖的,因而是合法的。在一九六六年以來的那場“革命”中,當被鼓起的年輕人熱情像狂風一樣席卷了整個中國時,這些年輕人的思維中依舊是“我代表人民”,他們把那些麵目可疑的人定為“人民”的對立麵,然後用盡辦法懲處他們,或折磨他們,其中當然不乏呂維寧這樣的被處死者。這些所謂的“小將”們肯定在殺人,但他們殺人的理由和革命時期又有什麼不同呢?為什麼革命時期的殺人無人追究,他們一定要追究?

楊小翼雖然在心裏這樣替伍思岷辯駁,但她知道他有罪,這一點她比誰都清楚。他所做的這一切都來自他內心的仇恨,仇恨是多麼可怕,就像籍仇恨掀起的革命,仇恨有著驚人的力量。

公審進入最後一個程序,主審法官開始宣讀所有罪犯的判決。他的語調顯得聲嘶力竭,好像唯此才能表明審判的正義。當法官最後宣讀伍思岷的判決時,聲調又拉高八度。伍思岷被判有罪,刑期為二十年。法官話音剛落,伍思岷突然高喊:

“毛主席萬歲!毛主席革命路線萬歲!”

伍思岷還沒喊完,他就被機敏的民警嚴密押住,被塞住了嘴巴。廣場上的群眾一陣騷動。楊小翼突然感到寒冷,渾身顫抖起來。

天安就是這個時候衝向審判台的。楊小翼使勁地拉住他,可他的力氣是多麼大啊,簡直像一隻發狂的小牛犢。她說,天安,你想幹什麼啊,這是沒用的。邊上的群眾看出他們的身份,都冷漠地看著他們。革命讓群眾在這種時候都成了勢利眼。民警看到了這邊的騷亂,過來維持秩序。天安見到民警就哭了,他顯然是信任民警的,在他心裏民警是公正的化身。他說,我爸爸沒有罪,你們怎麼抓了他?民警麵無表情。

楊小翼帶著兒子回到了北京,並讓他在住家附近的一所中學就讀。

好長一段時間,天安不能適應北京的生活,他有一種很強的自卑感。自卑的原因應該是多方麵的:可能同他父親被判刑有關,也同他來自一個小城有關。

楊小翼注意到,到了北京後,天安從來不提他的父親,也不提廣安的生活。他安靜地同楊小翼生活在一起,但正是這種安靜讓楊小翼擔憂,天安有一種把自己的內心嚴密封鎖起來的傾向。

楊小翼通過適當的渠道打聽天安在學校裏的情形。在學校他倍受欺負。他的那些北京同學嘲笑他的四川口音,嘲笑他的發式,嘲笑他走路的樣子,嘲笑他身上的一切。楊小翼非常辛酸,她決定和天安的班主任談一談。

天安的班主任姓應,名向真,很好聽的名字。看到這個名字,楊小翼對她就頗有好感。楊小翼以為應老師是個年輕的女孩子,但見到她才發現已是個老太太了。

楊小翼為了照顧天安的自尊,把應老師約到學校附近的公園門口見麵。楊小翼先到,一會兒,她看到應老師風風火火地過來了。應老師為人非常爽快,典型的北京婦人,一口京片子,見到楊小翼,她就誇天安,人很乖,成績雖然不算最好,但還不錯,隻是有一樣不好,經常給同學抄作業。

楊小翼聽應老師的口氣,猜測應老師未必知道天安受欺負的事。不過,總是這樣的,像他們這麼大的孩子,一般都會瞞著老師的。楊小翼就把自己了解到的情況說給應老師聽,問應老師該怎麼辦?應老師倒是毫不介意,她安慰楊小翼,孩子們某種程度上比大人更勢利,他們總喜歡欺生,熟了就好了,慢慢會過去的。

楊小翼聽應老師這麼說頗為失望,做為老師,這樣的態度也太不負責任了。楊小翼也沒提什麼要求,而是和應老師拉家常。應老師快人快語,一聊就聊到她的兒子。她的兒子已經二十多了,剛當兵回來,在首鋼工作,已找了個媳婦,正戀愛著。她還說起她的丈夫,態度頗為自豪,因為她丈夫在國營商店工作。那年月,物資緊張,大商店工作是頗為吃香的。

了解到應老師的情況,楊小翼心裏有數她是什麼樣的人。楊小翼來的時候帶了一件禮物,是一塊杭州絲巾,是憑票從僑彙商店買來的,幾乎花了她四分之一的工資。楊小翼把絲巾送給應老師時,應老師不肯收授,說,這麼花哨,我老太婆了不合適,你留著自個戴吧。楊小翼說,你可以送你兒媳啊,你兒媳一定很漂亮吧。應老師就把話題扯到兒媳身上,誇兒媳俊美,順便就把絲巾收下了。

後來她們又談天安的事,都是應老師在說。應老師對楊小翼許諾,她會想辦法讓天安融入到集體中,並講了很多具體措施。楊小翼連連地點頭,表示感激。

一天,楊小翼問天安,新學校好不好?天安不大樂意講學校的事,他說,媽,我在學校裏挺好的,你擔心什麼?楊小翼說,媽不擔心,隻是了解一下你的學習情況。又問,應老師待你怎麼樣?天安說,應老師很奇怪的,最近老表揚我。楊小翼說,這很好啊。天安說,好什麼啊,她表揚我,同學們都笑話我,孤立我,說我拍老師馬屁。楊小翼愣了一下,問,天安,你學校裏是不是沒有朋友?天安說,我當然有朋友啦。

星期天,楊小翼洗天安衣服時,發現上衣口袋被刀片割破了。她嚇了一跳,感到事態嚴重。她翻看天安的書包,在天安的書包中找到了一片剃須用的小刀片。晚上,天安回家,她問他這是怎麼回事?天安顯得有些懼怕。她問,是不是有人欺負你?天安否認。她追問道,那你的書包裏怎麼會有刀片的?天安說,是同學送我的。見楊小翼疑惑,他又補充道,是用來削鉛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