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點緊張是嗎?你不用怕他。”
尹南方母親的聲音毫無情感,像在打官腔,但楊小翼還是向她感激地笑了笑。
尹南方滿不在乎,他伸出筷子去夾菜。尹南方母親向他使眼色,讓他動作快點。這個時候的周楠阿姨挺孩子氣的。這個女人有兩張臉。
餐廳的自鳴鍾驟然響起。在寂靜的宅子裏,這鍾聲像低沉的大炮一樣轟鳴。楊小翼幾乎嚇了一跳。她想,這個家果真有點兒戰爭氣息。
幾乎是鍾聲響起的同時,楊小翼聽到了腳步聲從樓梯口傳了下來。在鍾聲敲最後一響時,將軍來到餐桌旁。她終於見到了他。他就在麵前,那麼近。他在她的對麵坐下來。那是家長的位置。他比她想像的要矮小,他比南方矮了整整一個頭,身板倒是很硬朗,筋骨結實,像一堆鋼鐵。他雖然矮小,但坐在那裏,卻讓人高山仰止。她對他既陌生,又親切。她從他的臉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她的眉毛是像他的,淡淡的,她棕灰色的眼珠也和他一模一樣。
他一定發現餐桌上多了一個人,但他沒有任何表示。他不太看人,吃飯的時候也沉默寡言。他隻在坐下的時候,瞥了她一眼,目光裏有一絲銳利的光芒。
飯吃得很壓抑。尹南方伸手拍了拍楊小翼的背部,像是在安撫她。後來,尹南方的母親說起一件什麼事。楊小翼聽不太懂,應該是某高層——她沒聽清楚是誰——今天找到她,要她轉告將軍,讓將軍去開會的事。將軍冷冷地說,你別摻和我的事。周楠阿姨的臉陰沉下來。
將軍吃得很快,沒一會兒,他就把飯吃完了。他放下筷子,抬頭對尹南方說,南方,你怎麼不把你同學介紹我認識。尹南方吃了一驚,趕緊說,她叫楊小翼。楊小翼本能地站起來,向將軍鞠躬。將軍揮揮手,讓她坐下。
“丫頭,哪兒人啊?”
“上海人。”她幾乎是脫口而出。
“父母親幹什麼的?”
“我父母都是造船廠的工人。”
她這麼說的時候,心很虛。尹南方疑惑地看了她一眼,他顯然不理解她為何撒謊。她向他眨了眨眼,暗示他別吭聲。
“我好像哪裏見過你。”將軍像是在沉思,“很麵熟。”
楊小翼不再說話。這句話喚醒了她內心沉睡著的情感。就像神對著泥土吹了一氣,便造了一個男人,她好像因了這句話而找到了自己的家園。她努力壓製自己的情感,希望自己鎮定,不要太過動容。她調整著呼吸,低頭吃飯。
將軍站了起來,回頭對她說:“有空來玩。”
她點點頭。
後來,尹南方對她說,老爺子從來對他的朋友沒好臉色,老爺子對她這樣熱情讓他很吃驚,好像太陽從西邊出來了。她開他玩笑,你是不是經常帶女孩子回家?尹南方鄭重否認,說大多是男孩子。玩笑過後,尹南方嚴肅地問她,為什麼要說自己是上海人?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以後告訴你為什麼。尹南方露出天真而明亮的笑容,說,我猜到你的心思,在我家沒事的,不需要政治審查,也不用‘根正苗紅’,我家老爺子雖然古怪,但腦子是沒框框的。楊小翼沒想到尹南方這樣“好心”地理解她的用心,她微笑點頭。
那天晚上,她失眠了。她滿腦子都是和將軍在一起的場景。他同她說的就那麼簡單的幾句話,可每一句話她都反複回味,好像那簡單的詞語充滿了玄機。她覺得這些詞語溫暖如海水,無比廣闊,無比綿密,她浸潤其中,感到自己像一個孩子,像一個女兒。是的,她有了做女兒的感覺。對她來說,這是一種全新的感覺,這種感覺是濕潤的,是慵懶的,有一點點酸澀,又一點點欣喜。這種感覺讓她的肌膚擴張開來,好像她的身上正有一雙溫暖的大手在撫摸。
她仔細辨析這種感覺和她在劉伯伯那裏有何不同。確實是不同的:在劉伯伯麵前,她雖然感到安全,但她的血液仿佛並沒安靜下來,好像血液一直在尋找某種認同,因此一直有一絲絲焦慮;而在將軍麵前,她安靜了下來,她一見到他心裏便有底了,他就是父親。即使事先不知情,她或許同樣會認出他就是父親。
在黑暗中,楊小翼想起將軍踏著鍾點來到餐廳的樣子,咯咯地笑了出來。同宿舍還沒睡著的同學問她笑什麼。她說,沒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