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晨,你在嗎?你給我出來。”
劉伯伯聲音如雷,在小樓的走道上轟響。她被劉伯伯驚著了,她不哭了。她認真地說:
“劉伯伯,世晨沒有欺負我。”
景蘭阿姨顯然聽到了劉伯伯的吼聲,她上了樓來。她問劉伯伯,找世晨幹嘛?劉伯伯問,她人呢?景蘭阿姨說,還沒回家呢。
見劉伯伯這麼認真地找世晨,楊小翼不安起來。她再一次對劉伯伯說:
“世晨對我挺好的,真的。”
一個小時後,媽媽也來到了劉家。她的臉上充滿了羞愧。劉伯伯說:“小翼哭得傷心欲絕,不知出了什麼事,問小翼,她也不肯說。”媽媽似乎鬆了一口氣。媽媽說:“小翼這幾天老是神神道道的,不用理她。”劉伯伯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自撞見媽媽和李醫生的私情以後的很長一段日子,楊小翼沉默寡言,看什麼都不順眼。
有一天,楊小翼和米豔豔吵了起來。吵架的原因同外公的死有關,米豔豔的相關問題讓楊小翼感到不舒服。楊小翼一直沒回答她,後來實在忍不住,就用極其刻薄的語言反擊米豔豔。她說,米豔豔,你不要以為自己有多了不起,你算個什麼東西?你以為你真的是革命後代,你的親爹爹不是被槍斃了嗎?米豔豔當場就禁聲了。一會兒,她發出尖利的哭泣聲。這哭泣聲就像她媽媽王香蘭唱的越劇,委婉曲折,哀怨淒慘。
劉世軍問她,你心情不好嗎?究竟出了什麼事?怎麼火氣這麼大?楊小翼沒理他,說,沒事兒,你別管我。
一天,劉世軍陪楊小翼在永江邊玩。外公死後,她開始有意識回避關於教會的一切。她甚至努力不走通往永江邊天主堂的路,寧可繞道而行。這天,不知怎麼的,他們無意中來到了原來的慈恩學堂。教堂讓她想起了媽媽和李醫生的事——在經文裏他們是有罪的。她對劉世軍說:
“我看不起我媽。”
“楊阿姨挺好的啊,你為什麼看不起她呢?”
“我媽是個缺乏革命意誌的人。她是一個小資產階級。”
“小翼,你媽挺有風度的,你不覺得你媽很好看嗎?”
劉世軍的話讓她反感。她說:
“那你也是個小資產階級。”
“小翼,你現在學會亂扣帽子了。”
“向你學的。”她冷冷地說。
她很想告訴劉世軍關於媽媽的事。但出於對媽媽的背叛、沉溺和墮落的羞愧,她說不出口。
就在這時,楊小翼看到有兩個孩子押著範嬤嬤從她的住處出來。她認出了那兩個人,是範嬤嬤從街頭撿回來的孤兒,其中之一就是那個偷聖餐的家夥。他們押著範嬤嬤,罵罵咧咧的。
“你這個帝國主義的走狗,你也有這一天。你從前多威風的啊?你從前用藤條子打我們的手,現在輪到我們來教訓你了……”
他們開始用藤條打範嬤嬤。
範嬤嬤看見了楊小翼。她投向她的目光十分無助。楊小翼知道她是在求援,人高馬大的劉世軍就在身邊,楊小翼隻要讓劉世軍去阻止那兩個孩子,範嬤嬤就不用再受他們折磨了。但那會兒楊小翼的心異常冷硬,她拉起劉世軍的手,轉身就走了。她想範嬤嬤一定非常非常失望。
也許因為看不起媽媽,她對與媽媽相關的一切,滿懷敵意。這些相關的事包括:上海的外公家,教會和那個從資本主義法國留學回來的李醫生。她認為媽媽的罪惡也有範嬤嬤的一份。在他們這些人身上,或多或少有一些資產階級的軟弱性,那種不合時宜的所謂“風度”。楊小翼斷定一切和資產階級有聯係的人最終會做出醜惡的為人不恥的事情。
自從那次撞見媽媽和李醫生私情,媽媽變得謹慎起來。李醫生不再來了。在公共場所,媽媽和李醫生之間也經常離得遠遠的,仿佛他們從未認識過。給楊小翼的感覺是,媽媽和李醫生之間似乎結束了。生活又恢複了往日的樣子,一切紋絲不動,一副風過無痕的模樣。
楊小翼鬆了一口氣。
但這事以後,楊小翼對媽媽越來越好奇,她總覺得媽媽還有很多見不得人的事情瞞著她。
讀小學五年級的時候,楊小翼開始對媽媽房間裏鎖著的那隻櫃子充滿了好奇心。長這麼大,她都沒有打開過這隻櫃子。她不知道櫃子裏麵藏著什麼。那段日子,她經常對著櫃子胡思亂想。她想象裏麵一定有著一些鮮為人知的人事證物,也許這些證物關乎媽媽的過去或自己的來曆。這種想象對楊小翼構成了巨大的誘惑。
一個星期天的午後,媽媽去醫院值班了。石庫門四周出奇的安靜,安靜得就好像時光流逝的聲音都聽得見。楊小翼站在二樓的陽台上,看著天空中車轍似的細雲,心思卻在那隻櫃子上。她下了很大的決心,轉身進入媽媽的房間。她決定打開櫃子,一窺其中的秘密。
媽媽的房間有點幽暗,同室外明亮的午後比,反差極大,她一時有點不能適應。一會兒,房間裏暗紅色的西式大床和櫃子顯現在南窗投入的光線中。她看到一把銅質的彈子鎖把兩隻抽屜和櫃子門緊緊扣死了。
要打開這把鎖並不容易。她試圖用別的鑰匙開這把鎖。倒黴的是由於慌張,鑰匙斷在了鎖孔裏麵。為了不上媽媽知道,她得想辦法把鎖砸了,然後去公園路那個鎖匠那兒修理。
當鎖哢嗒一聲被砸開時,她疑神屏息,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她慢慢地打開抽屜。令她失望的是,抽屜裏藏著那隻藤條匣子,怎麼都打不開。當然,也並不是一無所獲,在櫃子裏她發現了在電影裏看到過的資產階級小姐穿的旗袍,一雙高跟鞋,還有一支銅皮口琴。她拿起口琴吹了一下,它發出的空曠的聲音嚇了她一跳。她趕緊放下。她還把高跟鞋穿在腳上,對她的腳來說這高跟鞋還是大了一點。就在這時,另一隻打開的抽屜裏的一張黑白照片引起了她的注意。它壓在一個筆記本下麵。筆記本她剛才看過了,裏麵隻是一些化學方程式和一些藥物名稱,有好幾十張小方紙夾在筆記本裏。她剛才沒有見到這張照片,但這張照片像魔術一樣突然變了出來。她拿起來仔細看。照片上是一個男人,理著一個運動員一樣的短發,眉目秀氣,腰身挺拔。他的目光稍微有點向上,好像任何人都不在他眼裏,顯得自信而堅定。他的嘴緊抿著,嘴角出現一條向下彎曲的紋路,顯示出某種威嚴和拒人千裏的表情。這是個漂亮的中年男人,但楊小翼對這照片裏的人有一種莫明的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