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一個月後,媽媽從北京回來了。也許是因為旅途勞頓,媽媽的臉色看上去十分蒼白,臉上有些若隱若現的悲哀。媽媽接楊小翼回家時,劉伯伯站在門口目送他們,他的臉色凝重,好像發生了什麼大事。
“劉伯伯家還高興嗎?”
楊小翼點點頭。
在劉家的這些日子,楊小翼感到由衷的喜悅。劉伯伯待她很好,經常抱她,見到她,他那張嚴肅的臉會立即軟下來,堆成一臉慈祥的皺紋,那笑容似乎還帶著某種諂媚的意思。楊小翼能感受到他內心的歡喜,這歡喜從他眼神裏溢出來,讓她感到非常溫暖。她整天和那兄妹倆玩,哥哥叫劉世軍,妹妹叫劉世晨。劉世晨開始對她有敵意,叫她“小偷”, 可畢竟是孩子,玩起來就什麼都忘了。與世晨不同的是,劉世軍待她非常友善。有一天,他對她說,我懷疑你是老劉生的,否則老劉為什麼對你這麼好?老劉對他親爹也沒這麼好。聽了這話,她心裏麵竟然暗暗高興。還有劉世軍叫劉伯伯為“老劉”,她也覺得好玩。劉世軍還讓她玩望遠鏡。遠處的天一塔在望遠鏡裏顯得無比龐大,龐大得讓人感到恐怖。劉世軍說,天一塔的地宮直通基地司令部。這話讓她感到這裏的一切與眾不同,充滿神秘感。
她覺得劉家有一種熱氣騰騰的家庭氣氛。這種氣氛令人迷醉。以前米豔豔帶她去米老板的當鋪店,楊小翼看到米豔豔在米老板的膝頭爬上爬下,她是多麼羨慕。她感到有爸爸是件多麼好的事,哪怕這個爸爸另外有一個家。隻是那個叫景蘭的女人——就是劉世軍的媽媽,楊小翼內心有點排斥她。景蘭阿姨有點怪異,即使在飯桌上也經常失神,好像靈魂不在她身上。劉世軍說,他媽媽坐過國民黨的牢,受過酷刑,腦子壞了。不過劉世軍補充道,這隻是表麵,她其實什麼都明白的。楊小翼覺得在這幢屋子裏,景蘭阿姨如一片空中飄蕩的羽毛一樣無聲無息。這讓她略有不安。
媽媽這會兒好像努力在想什麼事,有些走神。一會兒,媽媽說:
“我去上海看望外公了。外公、外婆、舅舅都很好。外公把醫院捐給了國家,他成為上海醫界的代表,參與了新政府的工作。”
這之後,楊小翼和媽媽的生活發生了一係列的變化。大約是劉伯伯的安排,媽媽去國立醫院工作了,除了做內科大夫,她還參與醫院的管理工作。楊小翼也不再去慈恩學堂,而是去了剛成立的位於鼓樓邊的幹部子弟學校上學。
人的記憶是有選擇性的。關於媽媽的北京之旅,楊小翼很快就淡忘了。在很長一段日子,在楊小翼的感覺裏,媽媽這次北京之旅似乎根本就沒有存在過。
媽媽從北京來後,劉伯伯每周都要來石庫門看望媽媽。他一般在星期六下午到來。楊小翼放學回家的時候,經常看到劉伯伯和媽媽坐在那兒,沉默以對。媽媽態度平和,神情端莊。不過,媽媽偶爾也有失態的時候,有一次,楊小翼回家時,碰到劉伯伯眼眶泛紅,慌張地從石庫門出來,楊小翼叫他,他也不理。楊小翼來到屋裏,看到媽媽臉上掛著淚水。楊小翼大吃一驚,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她很少見到媽媽流淚。媽媽見到她,轉身擦掉了淚,然後平靜地說:
“放學啦?”
楊小翼不知道他們之間出了什麼事。
在楊小翼的認知中,劉伯伯來石庫門是盡著某種義務。
有一次,楊小翼特意問過劉伯伯,他在一九四一年是不是來過永城。劉伯伯拍了拍她的臉說:
“對啊,那時候我在上海呢,曾經來過永城辦事。”
楊小翼覺得這個回答是意味深長的。
每次,楊小翼放學回家,如果看到劉伯伯的吉普車停在門口,她的心便會飛起來,她衝進去,爬到劉伯伯的大腿上。劉伯伯微笑著低下頭,親她的臉。她的小臉被他硬硬的胡子紮痛。
楊小翼通常會纏著劉伯伯講故事。劉伯伯大都講打仗的故事,革命的故事,但這些革命故事和幹部子弟學校老師講的不一樣,劉伯伯的革命故事有著更多的人間煙火氣,好像戰爭隻不過是日常生活。
楊小翼仔細觀察媽媽對劉伯伯的態度。媽媽往往在劉伯伯到之前回家,回來後就開始擦洗家裏的一切,好像這一天是她的打掃日。有時候,媽媽也會讓楊小翼幫忙。她當然很樂意。家裏有一套用來沏茶的景德鎮瓷具,每次媽媽都會用這套瓷具招待劉伯伯。瓷具在媽媽的擦拭下,上麵那些精美的線條和菊化圖案變得鮮豔奪目。楊小翼最喜歡擦洗的就是這套茶具。她想象著劉伯伯捧著茶具喝茶的樣子,心裏便喜歡得不得了。
在楊小翼的感覺裏,劉伯伯像一個溫暖的太陽。劉伯伯經常會給她帶來一些小甜點或小禮物。小禮物真的很小,是一根頭繩或一根橡皮筋,但那時候物質匱乏,要找到這樣的小東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楊小翼很滿足了。隻是這些小禮物從高大的劉伯伯的手中出現,她感到有些滑稽。她看重這些禮物,把它們收集起來珍藏著。有空的時候,她會翻出來把玩。
楊小翼不再去想“爸爸是誰”這樣的問題了。劉伯伯的形象牢牢占據了她的心。有時候,這個和藹的形象還到她的夢裏來。她感到她的生活有了一個穩固的基礎,她和所有人一樣,什麼也不缺。那段日子,她覺得自己擁有生活賜予的全部快樂和幸福。
多年以後,楊小翼回憶這段時光,有一種太陽重升的明亮的感覺。這種感覺同劉伯伯有關,也同“革命”這個詞語有關。“革命”把一個時代一分為二,過去的叫做舊社會,現在是新中國。時間開始了。新這個詞讓眼前的一切明亮起來,讓世界放射出光芒來。街景還像過去一樣破舊,由於連年戰爭,到處都是殘垣斷壁,但現在灰暗的氣息不複存在,到處陽光燦爛,充滿了生氣。
在幹部子弟學校裏,楊小翼感到一種自由的喜悅。劉世軍和劉世晨都在幹部子弟學校,劉世軍已是三年級學生,劉世晨和楊小翼同班。有他們在,楊小翼感到新的環境不那麼陌生。
同慈恩學堂比,這裏簡直像天堂。在幹部子弟學校,不用再做那麼多宗教儀式了,不用在一日三餐時感謝主賜予食物,也不需要晨課禱告了。這是多麼好!就像範嬤嬤所說,天堂裏什麼都不用幹,天堂的河裏流著蜜汁,食物隨處可得。範嬤嬤說得多好多準確。在幹部子弟學校,每天中午都可以喝一杯熱熱的牛奶,還可以吃上一個白白的饅頭。
當然,這裏的孩子可沒有慈恩學堂那麼規矩,那麼聽話。雖說天堂流著蜜汁,但這些孩子有本事把河裏的蜜汁變成臭水溝。如果你沒管住牛奶杯,那麼很有可能牛奶杯裏已撒上了小便或吐上了唾沫。他們糟蹋起上帝的食物來,一點敬畏也沒有。他們對惡作劇的熱愛勝過讀書。有一天,下課的時候,楊小翼發現自己穿在腳上的一隻皮鞋不見了。一定是誰在上課的時候,偷偷爬到桌下,把她的鞋子脫了去。她非常奇怪,怎麼回事呢?為什麼她會感覺不到丟了皮鞋呢?難道是誰給她施了魔法嗎?大概是老師講得太生動了吧。老師講的是關於革命及其理想問題,老實說她不怎麼聽得懂,那是一種她從來沒有聽過的語言,這語言和最近在收音機裏出現的語言是一樣的,這些語言裏有一束光芒,能把她的眼睛刺痛,然後讓她小小的心髒跳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