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小翼對自己的身世充滿了好奇和憂鬱。她探尋其中之謎,一無所獲。每次她問媽媽,媽媽要麼沉默,要麼淡淡地說:
“你爸爸總有一天會來找我們的。”
那時候,楊小翼和媽媽住在公園路的一間石庫門裏。那是一幢巨大的建築,在公園路一帶遍地都是的傳統木結構中式房舍中,這幢帶著歐式風格的建築顯得相當醒目,看上去既明亮又結實。它的二樓有一個小小的陽台,站在陽台上,能看到沿街的一切。可以看到街頭孩子們歡鬧的情形,看到天空和雲彩,看到附近公園裏飛過的蝴蝶。六月的一個黃昏,楊小翼看到一隻鬆鼠在陽台上,一會兒,它迅速躥入天井裏。天井裏的夾竹桃開滿了細小的白花。
楊小翼和媽媽的生活非常簡單。自她懂事起,就和媽媽生活在永城。媽媽在一家叫“慈恩”的教會醫院工作,起先做護士,後來因為醫院人手不夠,被升任為內科醫生。慈恩醫院是一家教會醫院,坐落在三江口的碼頭邊。楊小翼則在教會學校上學,由學校的嬤嬤們照顧。學校叫慈恩學堂,在天主堂背後的一座法式小房子裏。
她沒有爸爸。
楊小翼覺得這是一個嚴重的問題。隻要睜開眼,看看周圍,鄰居家的孩子基本上都有父母。這些事實就像一麵鏡子,照見了她的家庭存在的問題。有一天,鄰居米豔豔突然對她說:“楊小翼,我媽媽說你是一個私生女。”楊小翼聽了相當刺耳。她明白“私生女”的意思,這是個難聽的詞,這個詞就像隨意擲在街頭的垃圾,有一種肮髒的氣味。那天楊小翼感到自己像一隻醜陋的蟲子,是討人厭的。她滿懷委屈地再次問媽媽,她是不是一個“私生女”。媽媽第一次明確而堅定地告訴她:“你爸爸是個了不起了的男人。”然後就不再說什麼。
一九四九年冬季的某天,一輛綠色軍用吉普車在楊家門口停了下來。那時,楊小翼正在和米豔豔玩一種叫“跳房子”的遊戲。楊小翼看到吉普車上下來一個軍官,站在媽媽麵前,給媽媽一個軍禮。
那一年楊小翼八歲,在某些方麵她表現得驚人地早熟。她對眼前出現的場景表異常的敏感,一下子想到了媽媽口中那個“了不起的男人”。她停止了蹦跳,直愣愣地看著這一切。她一點也不感到奇怪,就好像她對這樣的場景早有準備,她一直在等待著這一刻的來臨。
楊小翼的目光一直追隨著那軍人。軍官的臉黑黑的,眼睛細小有神,上麵蓋著厚厚的單眼皮,看上去很忠厚的樣子,嘴角有幾條很深的皺紋,倒顯出威嚴來。她把軍官的形象牢牢地印在了腦子裏。
媽媽的手裏拿著一把用來撣灰塵的撣子,她僵立在那兒好一會兒,她似乎不相信發生的這一幕,好像軍官的一個軍禮把她弄懵了。慢慢地,她的臉上出現百感交集的表情,目光裏有一種難以掩飾的喜悅和悲傷。大概是為了掩飾自己已經湧出的淚水,媽媽進了房間。那個軍官跟隨著進了石庫門。
吉普車就停在外麵。吉普車上那個司機是個中年軍人,身體略有些發胖,非常和善。他在駕駛室裏向楊小翼和米豔豔招了招手。米豔豔大概以為那司機找她有什麼事,跑了過去。楊小翼聽到米豔豔和司機在說話,但她不關心他們在聊天的內容,她關心的是媽媽和那個軍官在屋子裏幹什麼。
一會兒,那軍官出來了。媽媽跟在他的身後,已恢複了平靜。
楊小翼希望媽媽停下來解釋一下,但媽媽好像並沒有看見她。媽媽上吉普車時,那軍官扶了她一把。楊小翼聽到米豔豔在問:
“楊阿姨,你要到哪裏去?”
媽媽微笑著摸了摸米豔豔的頭。
一會兒,吉普車就開走了。
吉普車開走了。四周恢複了原貌,非常安靜。楊小翼懷疑剛才是在做夢。她跑進石庫門,來到自己的房間。她先是站在陽台向遠處眺望,試圖再看一眼那輛綠色的吉普車。什麼也沒有看到。
她的眼前晃動著那軍人的臉。仿佛害怕這張臉在她的腦子裏消失,她閉上了眼睛。她真想把這張臉用一把刀子一筆一畫地刻在腦子裏。後來,她想起鏡子。她站在鏡子前,試圖找出自己和那張臉之間的聯係。她失望地發現她和那張臉是多麼不同:那人的眼睛很小,她的眼睛卻是大而明亮;那人的鼻子很大,但她的鼻子卻是又細又小;那人的眉毛十分粗黑,而她卻是淡如菊瓣(這是索菲婭嬤嬤對她的描述)。可慢慢地,楊小翼的臉和他的臉在想象裏重疊在了一起,她終於找到了共同點:他和她一樣,有一顆虎牙,隻是她的在左邊,而他的在右邊。
楊小翼每年要和媽媽一起去上海探親。楊小翼的外公是上海一位名醫,他擁有一家相當有名的醫院,叫德仁醫院,很多旅居上海的外國人都是他的病人。外公家在淮海路的一個弄堂裏,弄堂裏種植著高大的白楊樹。白楊樹的盡頭,有一扇大大的鐵門,鐵門的花紋具有西洋那種繁複的特性。打開鐵門,就是一幢精巧而明亮的西式住宅。外公家經常有客人。有一次楊小翼還在外公家見到過宋慶齡,她是因為身體不適才來找外公就診的。當時,楊小翼並沒有認出她,隻覺得這個人挺麵熟的。後來,媽媽告訴她,那女士就是宋慶齡,孫夫人。楊小翼這才想起在一本什麼書上見到過她的照片。不過,楊小翼當時也沒有太大的驚奇。
一九四八年春節,楊小翼和媽媽同往年一樣去上海探親。
上海輪總是在每天清晨六點鍾準時出發。它出發時,發會出壓抑的汽笛聲。楊小翼覺得這汽笛聲裏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東西。在她的感覺裏,這聲音甚至比教堂的鍾聲還要神聖,當然也比嬤嬤們嘴裏的經文來得神聖。這聲音把她的靈魂帶往很遠很遠的地方。這是一種類似於飛翔的感覺,就像海鷗在風平浪靜的海麵上滑翔,前方海天一色。
那一年,上海似乎比永城更混亂。整個上海有一種漂泊而恍惚的氣息。不知往何處去的迷茫寫在每個人的臉上。媽媽說,上海的物價漲得離譜,就算是外公這樣的殷實人家也感到入不敷出。不過,外公看上去非常鎮定,他照例每個星期天去徐家彙天主堂望彌撒。外婆像往常一樣,除了在生活上照顧外公和舅舅,她幾乎什麼都不操心。舅舅的心思有點兒亂,他是學法律的,他想隨當時的出走潮去香港,但外公不同意。楊小翼也不想外公走。要是他們走了,那她就不能來上海了,也沒有機會再乘坐上海輪了。
“舅舅,你不要走啊,你為什麼要走呢?”
舅舅沒理睬她。他好像對外公的決定不甘心,他說:
“爸,去香港是最現實的,我們可以先觀察一陣子,還是可以回來的啊。”
可是,外公不為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