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樹林並沒有什麼珍貴的樹木,它隻是稀疏的甚至長得歪歪斜斜的一些普通的鬆樹,好像永遠也長不大的樣子。可是我喜歡它們甚於那些高大的鬆柏和梧桐,大概因為它更適合於我吧,它能給我安寧和曠遠。有時候那些美麗高大需要仰視的東西並不適合於自己,那麼它的美麗與高大對於我來說是並不存在的,就像那些千古流芳的典籍。
當然,那片小樹林裏不僅僅隻有樹,還有柔軟的小草和那些淡藍色的小花。對於花我也是與淡藍色有緣,那些大紅大紫的花我隻是偶爾看一眼,並沒有特別親切的感覺。而秋天的草地上,那些深埋於泥土的小植物,剛剛冒出的幾片綠葉上居然會開出幾瓣淡藍色的小花。我會猛然地趴下,細細地觀賞它們。陽光從樹縫裏照下來,一陣風吹過,它們輕輕晃動,甚至會有心跳的聲音,令我心悸神搖,這時候如果有蜻蜓從我頭頂飛過,我會對著它微笑,它會和我對視那麼一瞬,想必也很感動吧。
那樣的時光已經過去很多年了,而每當我在讀到一本好書時仍然會想起那片樹林,會想起那些平靜如水、溫馨如夢的美好時光。
我寂靜的小樹林,我的蜻蜓,我淡藍色的小花,你們一定還記得我吧,一定還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裏對我微笑,因為你們相信我喜歡。
喜歡一些事物,喜歡一個人,喜歡一本書,這是多麼美好啊,我常常為著這種喜歡而感謝上蒼,喜歡就是緣分。
桃花盛開
陪我去看桃花。我說這話是很久以前。那時你坐在我的對麵,你微笑著,笑得很詭秘。我的話就像一粒子彈,一旦射出它就無法回頭,它不再屬於我,但它也不屬於你,它射進了一條亢長的隧道。它在遙遠的深處,落地無聲。
那時你的指間夾著一支香煙,白色的煙霧在空中彌漫,煙霧變幻著形狀。我的目光穿透層層煙霧,看著你詭秘的笑。一隻燕子在你頭頂的上方築巢,它把一棵草輕輕放在另一棵草上,然後警惕地看著我,另一隻燕子往來穿梭,做著同樣徒勞無益的事情。之所以說它徒勞無益,因為前一個下午我已將它的巢穴搗毀了,它肯定知道我還會繼續搗毀它的巢穴,這樣的無窮反複隻是因為它必須那樣做,它必須在它選定的地方築巢,其實也還有許多可以選擇的地方,或許會更安全,燕子為何這樣固執?固執當然不是智慧,它是否就是品質?
陽光從窗外射進來,無數的灰塵在我麵前舞蹈。屋子裏有許多人,他們說笑,竊竊私語,隨地吐痰,大聲吵鬧。陪我去看桃花,我說。那時窗外有一棵桃樹,樹上桃花正豔,樹下落紅無數。一陣風吹過,一朵桃花從窗口飄進來,落在我們麵前的桌子上。是淺淺的粉裏透紅,微醺的樣子,我不屑地拾起它,然後一片片撕碎。這不是我要的桃花,我說,我要的是桃園的桃花,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桃花,是深紅、粉紅、血紅的。我要那燃燒的桃花,是的,是燃燒,能燃出熊熊火焰。
那時我們的窗外有一條碎石小路,兩隻麻雀在小路上徜徉,我望著它們,我也詭秘地笑。屋子裏仍然有許多人,他們進進出出,他們左腿架在右腿上,或右腿架在左腿上,他們瞌睡,他們唾沫四濺,他們爭論不休,他們麵無人色,他們的臉不斷地扭曲,不斷地變幻著形狀。陪我去看桃花,我說。你不說話,你仍然微笑著。我站起來,我走出屋子。我走出屋子時外麵一片漆黑,我的腳下沒有路。我不得不再次回到屋子裏,當我坐在屋子裏,窗外已是陽光明媚,明明是白天,為什麼屋子外麵一團漆黑?我再次站起來,我再次來到屋子外麵,仍然一片漆黑。你仍然詭秘地笑,我就這樣反複無窮地做著同一個動作,進進出出,站起來又坐下。
窗外的桃花燦如朝陽,綠葉也長得很茂盛,掛滿了黑色的樹杆,這時我又站起來,我尋找那扇門,那扇通往外部世界的門。所有的人都和我一樣,煩躁焦慮,四處碰壁,隻有你,仍然安靜地坐著。你的指間仍然繚繞著煙霧,永遠繚繞著煙霧,我越來越看不清你的臉,但我能感覺到你仍然詭秘地笑。
我終於又忍不住搗毀了燕子的巢,我看著燕子四處亂飛,燕子拚命地用腦袋往牆壁上撞,燕子悲痛欲絕,燕子流離失所,燕子在絕望中拉下了白色的糞便,糞便掉在你的頭頂上,順著你的前額流下來。白色的燕子的糞便一定會改變你的優雅。這次輪到我詭秘地笑,我心裏很快樂,我的快樂像一朵妖豔的桃花,妖豔、肥大,它開在我黑色的心裏。我安靜下來,我注視你,我在煙霧中注視著你的優雅。
陪我去看桃花,我說。我再說這句話時,你站在窗外,我很吃驚。你仍然詭秘地笑,你的身後就是一片無邊的桃園,深紅的、粉紅的、血紅的。桃園燃燒著、起伏著、流動著,像海市蜃樓。
我的桃園,我的桃園,我拚命喊叫。為什麼我走不出屋子?我說。
“走出你自己吧!”這是你對我說的唯一的一句話。說這話時你站在遠處的桃園裏。
桃花盛開。
美妙一刻
清晨夢醒時分是一天中最美妙的時刻。窗外總會有幾隻鳥在樹枝上叫喳喳,紫紅的晨曦微微呈現出夢幻的姿態,空氣濕漉漉的,甜潤而溫馨;如果是雨天也別有一番景致,看著雨水滴打在窗前的樹葉上,總會想起某個從前的雨天,潮濕而多霧的樹林裏,蘑菇像小傘一樣在一夜間倏忽撐開,自己空著的手也仿佛像摸著蘑菇一樣有滑膩膩的感覺。
女人在睜開眼睛的一刻應該是最美的,“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雲髻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白居易在《長恨歌》裏就描述過楊玉環在那一刻的姿態。普通的女人雖然沒有貴妃的風韻,但此時睡姿慵懶,幽幽的眼神,恍若還在夢中。即便沒有人看,也會獨自嫵媚,就像那無涯的荒野裏那株絳珠草,在淚水的澆灌下漸漸蘇醒了,夜晚的更深露重,使靈魂得到了一次洗滌。
屋子裏的一切也於昨夜擺放在了適當的位置,一切看起來是那麼井然有序。無論昨夜那個夢是多麼快樂或多麼憂傷,都會給枯燥乏味的白天注入神秘的意味,腦子仍然會沉浸在夢境之中。仿佛跑了很遠的路去趕了一場約會,仿佛跑了很長的路回到了童年,那些久已未見的人又於昨夜相見了,故鄉的山岡依然蒼翠,少年的夥伴還站在大楓樹下等我,父母還是年輕的樣子,妹妹還是那樣清純可愛。人情明明如桌上那杯隔夜茶,冰涼無味,可是我在夢中卻把一切都美化了。當然也有做噩夢的時候,做了噩夢醒來肯定也是一陣慶幸,幸虧是夢啊,生活依然是美好的。夢中說的那些話如果在白天恐怕是不會說出口的,夢中做的那些事隻有我一個人知道,夢中見到的那些人就是我的唯一,這種隱秘的快樂,都會在睜開眼睛的那一刻,一起湧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