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人在旅途(3 / 3)

我們一行五人,河川是司機兼領隊,我是司機兼副領隊,另有一名男攝影記者還兼著攝像,還有兩名女記者,是負責文字的。說是記者,其實除了李河川有正規的記者證外,我拿的是一張河北省攝影家協會的采訪證,其他人都是早報的采訪證。傳媒正在進行市場化和產業化改革,許多媒體的外聘人員使用的都是這類證件,有正規記者證的人,都是媒體的中高層領導了,反而大多不在采編一線。

出西安往北過渭河就是涇陽和三原,因離西安太近,沒有采訪目標,我們便向西轉入旬邑境內,旬邑博物館有個僅次於司母戊大方鼎的青銅器,因為去北京參展了未能一見。離開縣城正在遺憾,卻見路邊有一石碑,上書“西周梁家文化遺址”,我開車拐了進去,發現的這個地坑村落,令我目瞪口呆,不是親眼所見,我根本無法想象有如此穴居的人類。

汽車正往前走,突然發現一個方形的大坑深不見底,我趕緊刹車下來查看。這個大坑整齊的四邊呈正方形,邊長有二十米左右,站在坑邊上往下看,也有十幾米深,坑底整個兒是個平坦的大院落,有縱橫交錯的甬道,中間還有兩棵很大的柿子樹,上麵結滿了豐碩的果實,但是樹的高度卻遠遠不如坑的深度。我們站在坑邊,像在天上俯瞰地麵一樣,坑底院的四麵都有拱形洞口的窯洞,從院裏的農具和什物看,這裏麵住了好幾戶人家。正麵向陽的幾孔窯洞,洞口用老磚表砌的非常講究,上麵長滿了綠色的苔蘚,一看就有遙遠的年份了。主窯洞對麵的土崖下有一架古老的轆轤,下麵顯然是一口土井。我們正在驚歎這個人工天坑巨大的工程量時,身後有人在說話,他是從唯一建在地麵的一座小房子裏出來的。我們一見有當地人,就圍著他提問題,這是一個精幹的中年人,他說他是這個村的村幹部,一看你們的車和照相機就知道是記者。

通過他的介紹,我們才知道,這是一個全都住在地坑裏的村莊,有幾百戶人家,近千口人。眼前這樣大大小小的地坑院兒有幾十個,一般一個地坑就是一個家族,他們村最大的一個地坑住了幾十戶人家,像眼前這個算是小的地坑了,也得住三五戶人家。我們問他,能不能帶我們下到地坑裏去看看?他說,當然可以。於是他就衝著地坑大聲喊一個人的名字,果然有個窯洞門簾一掀,走出一個老人來,他們說了幾句我聽不懂的方言,那個村幹部就領著我們向地坑的南麵走。在離地坑幾十米遠的地方,有一個坑道形的斜坡路通往地下,一開始是露天的,走的深了就到了一個洞口,洞口有兩扇大木門封得很嚴,主人開門後,就進入了一個長長的窯洞,穿過這個斜坡形的窯洞,才能進入地坑的坑底院子。我們站在正方形整潔的院子裏,往上一看是一個方形的藍色天空,真正的坐井觀天,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我們跟著主人進了一孔窯洞,洞口處的窗戶下是一盤大土炕,炕上光線明亮,溫暖而安靜,再往裏走就變得幽深且陰暗了,主人及時拉亮了電燈,嚇了我們一跳,沒想到窯裏還有電燈,裏麵堆放著糧食、農具等雜物。據老人介紹,他四個兒子,四房媳婦都住在這個地坑裏,加上孫子孫女也有近二十口人。等我們從窯洞裏出來時,他的家人也大都來到院子裏了,院子裏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我們的人就忙著錄像和拍照。我和李河川來到轆轤處研究那口土井,井口是內圓外方的一大塊石頭,我們透過這個石井口往下看,底部似乎有水。我對那個村幹部說,真的很不錯啊,有水有電,這種穴居生活多麼環保、溫馨啊。那個村幹部說,這不是水井,這是水窨,我們這裏沒有地下水,水窨裏的水是收集的院子裏的雨水,沒有雨水的時候還要去很遠的河裏拉水存放在裏麵,人們吃的都是這種髒水,政府正在動員村民遷出地坑。我說為什麼呀?既然能通電,也可以通水啊,這樣居住冬暖夏涼,不是很節能、很環保嗎!那個村幹部說,住地坑有時候會發生塌洞,有一定的危險性,另外主要是地坑院兒太占地方兒,不但坑口和坡道占地方,坑的周邊因為地下是窯洞,也不能耕種,再說這種住宅太原始了,很難現代化。我們的理解也許確實有些片麵,但是這種奇特的民居方式,即使作為一種文化現象,也應該適當保留,不能把它全毀了啊。我最後問那個村幹部,西周梁家文化遺址是怎麼回事?他說,前些年有一個人家打窯時,發現了一些奇怪的石頭,縣上來人說是先人的東西,就立了那麼塊牌子。

離開這個住在地下的村莊後,心裏還在想著這種奇特的民居文化,雖然工程量巨大,但是隻需要極少的磚石木料就可以解決這麼多人的生存,也確實夠令人驚訝的。再想到這個地方悠久的曆史,不能不令人生發出思古之幽情,對先人肅然而起敬。

當晚我們住在了彬縣,大家顧不上休息和吃飯,先趕稿子。把稿子傳真回去後,才開始找吃的,忙完累得渾身麻酥酥過電一樣癱軟了。我們為了節約經費和時間,大多時候都吃的是各種麵食,陝北人也很擅長做麵食。第二天吃了飯,加上油,繼續趕路,車上的氣氛很是熱鬧,河川就突然說出一段謠兒來:車裏有油兒,肚裏有麵,浪跡天涯,永不言倦。大家聽了都說好,一個女記者就接過話頭,也說了一段謠兒:肚裏有麵,車裏有油兒,浪跡天涯,永不回頭兒。車上又是一片笑聲,河川說:好,到陝北我們就把你嫁給攔羊漢,你別回西安了。陝北有一句話叫:有女不嫁攔羊漢。傳說貧窮的羊倌兒,經常是以母羊為妻的。

我和河川輪流開車,陝北大部分的路都不太好走,隻要有一段好走的路,時間不長就會有收費站。對這種買路錢我們很反感,就總是跟人家交涉說我們是新聞車應該免費雲雲,有時候不管用,我們就隻能交錢,有時候還真管用,放行後車上就一片歡呼,好像獲得了某項特權。特權就像臭豆腐,聞著臭吃著香,交費總是令人沮喪的。我和河川就越來越會說項,越來越有自信,後來遇上收費站就不再隻說是新聞車了,而是說我們是沿途采訪的,無形中暗示了和公路當局的某種關係,絕大部分收費站就被我們免費闖過去了。

第三天到達了甘肅的西峰,住下後,兩個女孩在趕稿子,河川在寫沿途花絮,這都是報紙專欄所需要的,我在對著地圖計劃明天的行程。這時,出去衝膠卷的攝影記者回來了,他氣憤地說受了欺負,我們都停下工作聽他訴說。原來當地一家照相館的女孩,把他的黑白膠卷當成了彩卷給衝廢了,照相館老板隻同意賠償等量的膠卷,別的一概不管。我們也感覺對方有些過分了,就開車一起去向照相館興師問罪。那個照相館的老板似乎早有準備,雖然承認是自己的責任,但賠償膠卷就是他們唯一能負的責任,紙袋上都印著呢。一番交涉爭吵無果後,河川就揚言明天要到當地法院起訴他。那老板可能早看出我們是一幫外地人,說你隨便告,我不怕的。堵得河川麵紅耳赤完全沒了詞兒,河川急中生智,對一直沉默的我說,我不管了,讓我們領導定吧。我知道河川是要找台階兒下了,就隻好出來圓場,爭取能體麵地撤退。我讓一個女記者去車上取了一份報紙,給他看我們出發前的報道,讓他確認了我們的身份和任務,然後我態度和藹地對那個老板說,先生,你不要怪我們著急,那是我們沿途拍的新聞圖片,報紙的專欄每天都要用的,供不出稿子就是重大事故,就要有人負責,我們明天要請律師處理此事,並不是為了報複你,而是要有法律文書證明不是我們的責任,回去好向報社的領導交代。

我這番話完全是為了給河川保住臉麵,沒想到的是那個老板竟然改變了態度,他說,我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聽您一說我也知道給你們造成了很大的損失,可是你們的人一開口,把我嚇得根本不敢負責,我的照相館是這個城市裏最好的了,現在很少有人玩黑白膠卷,所以才造成了這次事故,連黑白和彩色膠卷都分不清,確實是我們的責任,您要真的起訴,我們可就沒臉在這個行裏混了,您說我該怎麼賠償你們呢?

他這樣一說還真把我問住了,我隻好現編現說,這是我們三天的圖片,我們隻能回去重拍了。我剛說到這裏,那個攝影記者就拿出一個計算器,一邊按一邊說,我們這些人一天要吃飯多少、住宿多少、加油多少,一會兒算了一千多元錢。那個老板麵露痛苦之色,他拉開抽屜說我們全天的營業額也不過五六百元,都在這裏了,全給你們行嗎。大家還堅持說不夠,那人又從自己身上翻出幾百塊錢,總數不到一千元,硬往我手裏塞,我隻好接了過來,事情就這樣結束了。我們正要上車,那個老板又追出來,塞給了我三個彩色膠卷,還一直在說對不起,交個朋友。這個結果,雖然我們意外地大獲全勝,但我心裏還是感覺有些不舒服,因為我們的膠卷並沒有那麼緊急和重要,每天必須傳回的隻是文字稿,圖片是最後用的,並不需要每天傳輸,再說當時也不具備傳輸圖片的條件。

當晚,我們用賠款大吃了一頓。第二天由於華池方向的路被山洪衝斷了,我們隻好繞行到了寧夏境內,那裏幾乎是個無人區,開了一天車,晚上住在了長慶油田的一個采油隊,稿子無法傳回,隻好用電話跟報社約定了一個理由。第二天的報紙就說采訪組進入了無人區,和報社失去了聯係,正在緊急尋找,還公布了一個熱線電話,是想借機看看讀者的反應。沒想到關注我們這次采訪的讀者很多,電話幾乎被打爆,報社領導也高興得連呼過癮。

回去後,報紙連續發了幾版圖片,還在報社大樓的門廳裏搞了這次采訪的展覽。這種沒有主題先行的即興采訪很受讀者歡迎,我們發現的幾個話題還引發了大量的讀者來信,事後連做了幾期深度報道。一個是關於地坑院兒的;一個是有關靖邊統萬城遺址的。還有一個話題是古綏德八景中的“戍士閑耕”,戍邊戰士在和平年代的耕種場麵,確實於國於民都是一幅溫暖的風景,以人為景也不能不說是古代邊民一個獨特的創意。

後來河川的入藏之心不死,我又幫他做了一個“世界屋脊陝西人”的采訪策劃案,彼時西藏鐵路正在緊張地施工中,鼎鼎大名的天路成了他們采訪的重點,河川總算圓了他的西藏之夢,我因為生意的事情越來越忙,沒有參加他們的這次遠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