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次是找到根兒上了,成敗在此一舉,看他態度又好,我就盡量往嚴重處說。
我說:我都報到半個月了,至今不敢給家裏寫信,怕把我母親氣病了,因為我父母反對我當老師,我也不喜歡當老師,想當老師根本不用來油田。
他說:你媽媽為什麼反對你當老師?
我說:我媽媽當了一輩子老師,挨了一輩子整,我隻想當工人!
他突然站了起來,似乎很激動,也很克製。他說:心有餘悸!典型的心有餘悸,好啊,你們竟然如此看待教師工作,你有這樣的想法,你想當,我都不讓你當。你回去吧,你不會當老師了!
我糊裏糊塗地離開了處長的辦公室,他前後態度的變化和矛盾讓我很不安。
回到技校學生科,科長的態度依然不錯,他說:處長都生氣了!不過,你這樣的學生也確實少見。好啦,你的高考分數比較高,我照顧你一下,你挑一個專業吧!器材、通信很不錯,都是後勤專業。
我說:我想去鑽井隊,但是不想當鑽工,我聽說當鑽工很危險。
他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說:那就還回你的泥漿專業吧,在鑽井隊,泥漿還是個技術工種。
我說:好吧,隻要不是鑽工就行。
就這樣,我終於離開了師資班,回到了錄取通知書上的專業:泥漿。
其實,我不是熱愛什麼泥漿專業,我除了不喜歡當老師外,還有幾個原因使我堅持要改專業:一是我向往野外生活,感覺那種流動的生活是新奇和浪漫的,我在上中學的時候就見過搞物探的石油工人,他們駕駛著各種奇形怪狀的車輛,吃在車上,似乎也住在車上,那些功能各異的車輛,在秋收後的農田裏呼嘯而過,周圍都是看熱鬧的人們探究和羨慕的目光;二是我從小就知道王進喜的故事,工業學大慶好像主要就是學習鐵人精神,王進喜就是一個鑽井隊的隊長,我認為油田主要就是鑽井,不去鑽井隊等於沒到油田,就像不下礦井就等於沒到煤礦一樣;第三個原因可能是潛意識裏的,那就是既然我愛好文學,我就要體驗最富有代表性的生活,王新凱的柴油機專業就是一個在鑽井隊工作的專業,我也必須要體驗一下鑽井隊的激情和浪漫。我並不是想做最艱苦、最危險的工作,雖然那個時代,總是把最艱苦和最危險的工作,說成是最光榮的,但我不需要那種光榮,所以我不想當鑽工。
我們這一屆泥漿專業有四個班,我是79級泥漿三班。泥漿是個有一定技術含量的小專業。鑽井專業一屆就有十多個班,確實是油田的主力軍。另外兩個在鑽井隊的專業,就是柴油機和地質。其他的專業就更小了,都是油田輔助性的工種。
我再一次感覺華北油田的大氣和富有,是報到一周之後,每個學生都給發了一大包衣服,還有臉盆、暖瓶和一個小馬紮凳兒。那工服是一套單的,一套棉的。單工服是嶄新的藍色勞動布,棉工服很厚實,外表也是深藍色勞動布的,裏子卻是各種顏色的舊布拚成,一塊一塊有補丁摞補丁的感覺。棉工服的裏子、棉花和外罩是訂在一起的,一寸寬一道針腳,從外麵看都是豎道道,一棱一棱的,我們就叫它道道服。最令人興奮的是,還發了兩雙很棒的翻毛皮鞋,也是一雙單的,一雙棉的。對了,還有一個大狗皮棉帽子,那帽子的長毛一不小心就會遮住眼睛。
盡管還沒到冬天,我興奮地把棉衣、棉褲、狗皮棉帽子和翻毛皮鞋全部都穿在了身上,雖然說不上漂亮和威武,但溫暖感、自豪感和歸屬感頓時充滿了全身,似乎一瞬間身和心都歸依了華北油田。
這裏,我需要對泥漿這個專業多說幾句了。
石油深埋地下,開采原油首先需要鑽井,石油埋藏最淺的一般也都在千米以下,大多數油井的深度在三千到六千米之間,有些超深井能達到七八千米,人類最深的鑽井進尺是當時蘇聯創造的,達到萬米,可見入地比上天還難,難多了。
容易打的表土層一般隻有幾十米,最深的也不過幾百米,再下麵就是岩層。石油鑽井其實主要是鑽穿岩石層,這就變得異常複雜了。泥漿就是鑽杆裏麵輔助鑽井的一種液體,需要控製它的多種性能和指標,來適應鑽井的需要。井打得越深泥漿就越重要,比如它要平衡地層壓力,保護井壁,它要冷卻和清洗鑽頭,還要衝擊地層並把破碎的岩屑帶回地麵等。
泥漿是石油鑽井中的一個重要專業,不但技校有泥漿專業,石油係統的中專、大學都有泥漿專業,職稱裏也有泥漿技術員、工程師、高級工程師等,主要課程是分析化學、膠體化學和高分子化學。學問雖然很大,名稱卻很土,聽起來跟高科技不怎麼沾邊。後來這個專業的名字改過幾次,叫過鑽井液,也叫過洗井液,依然不能反映它的技術性和複雜性。
後來不知是哪個聰明的領導,把這個專業名稱改成了固控,固控專業、固控高級工程師,不但準確,聽起來也很帶勁。固控的全稱應該是固相控製專業,因為泥漿就是由液相物質和固相物質組成的,而液相物質不是油就是水,比較簡單,固相物質卻非常複雜,所以泥漿主要就是通過控製固相物質,來創建各種物理指標和指數,以適應和滿足鑽井的需要。這些變化都是以後的事情,我們當時就叫泥漿。
我是一個文科考生,對泥漿專業這些複雜的化學知識,根本沒有一點興趣,專業課的學習隻是跟著走,應付考試而已。我最大的興趣與樂趣是在學校的圖書館和閱覽室。我最愛去的還是閱覽室,因為那裏有幾百種報刊,大多是文學類的。我對新知識的貪婪,首先在閱覽室的工作人員中獲得了尊重,因為我總是去的最早,走的最晚,拿到一本刊物就讀得如癡如醉,還有做筆記和摘錄的習慣。時間一長,我和總是不斷更換雜誌的同學形成了對比,引起了僅有的幾個工作人員的注意。
尤其是閱覽室的負責人,她是個四十多歲的阿姨,西安口音,戴副眼鏡,現在想起來有點像江青的派頭。她首先注意到了我,還問了我的姓名。她總是把來閱覽室的學生說成是男娃娃、女娃娃,聽起來親切而溫馨。她見我是真喜歡讀書,就偷偷地給了我一點特權,就是看不完的雜誌可以帶走。按規定閱覽室的刊物是不允許帶出的,我從心裏非常感激她,為了不辜負她的信任和關照,也從不敢濫用這個特權,我每次隻帶走一本,並且第二天一定還回來。
我一個見陋識淺的農村孩子,通過大量的報刊雜誌,終於和這個國家、這個時代的信息與脈搏銜接在一起了。也使我第一次感覺到,我從貧窮、落後和蒙昧中,追上了這個時代的腳步,可以和它一起律動了。這好像也是我極力想離開老家,到外麵來、到城市來潛在的原因之一。任丘雖然還不是城市,但華北油田技工學校卻給了我城市的感覺。總之離農村是越來越遠了,這一點足以讓我感覺到了進步和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