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論:慈禧太後的生平、智慧與掙紮(3 / 3)

問:總汰弱留強。如今兵勇毫無膽子,打土匪還好,與外國打仗就要跑,是何道理?

對:從前陸兵見賊就跑,後來湘淮軍出來,稍有槍炮,將領稍有識見,兵勇心中拿定打勝仗,自然膽大了。人各有性命,膽子是從識見中來。外國槍炮實在厲害,又快又準。我們槍炮不及他,將官又無主意,兵勇心中以為必打敗仗,於是一聞炮聲,即要跑了。此不能怪兵勇不好。洋人常說中國兵是頂好的,就是帶兵官不好。

問:我想兵將總要打仗,方能打出好手來。可惜日本後來不打了。意大利為沙門灣的事,我很想與他打仗,他知浙江省有準備,他又不來了。

對:沙門灣事,幸皇太後堅持己見,不然俄、德、英、法四大國之外都要來了。但目前兵力亦隻可備而不用,如果真打,兵餉亦是難籌。(下略)

問:練兵總要籌餉,如何是好。

對:天下之利不外三種。第一是天地自然之利,如開礦等各處地上所產之物。第二是中外通商之利,進口貨要少,出口貨要多,關稅要考究。出口貨以絲、茶為大宗,近年來他們都種茶做絲了,恐怕將來不可靠。第三是取商民稅厘之利,缺最容易。此即損下益上,本朝深仁厚澤,亦不肯多取於民,隻得於商務上格外考究,因其利總在商務上得來。

問:商務確要考究,去年所辦的什麼農工商務,到如今毫無益處。有人說要設商務大臣,方能辦得來。

對:中國並非無錢,隻是向來於商太看得輕。士農工商,以商為末了一個。更有一種壞處,有錢的人隻講究自謀私利,決不肯做開礦等有益公家之事。臣迭次奉旨經手所辦鐵路、礦物、輪船、電線、鐵廠、銀行和學堂,多要想詳細奏明,但恐時刻功夫說不及了。

問:何謂學堂?

對:是教習洋務之學堂,曾經奏過在天津、上海兩處開辦的。

問:礦務辦得如何?

對:臣辦的是湖北鐵礦。現在鐵廠出鐵煉鋼,盧漢鐵路用的鋼軌均係自己所煉,與外國一樣好。現造槍炮亦是用自己所煉的精鋼,比造軌之鋼更要加工。

問:買外國槍炮總是不好的。我們總要自己多造,天津亦能造得。

對:外國槍炮打仗時,他要守局外之例,買他的格外為難。自己造並不難,多設廠更費,不如將已成之廠擴充。

問:有人說湖北另有一塊地可以添造?

對:添造不難,就是經費為難,其實多造,價錢方能便宜。槍炮現是張之洞辦理,臣是辦的鐵廠。中國要富將來仗著是開礦。

問:開礦確實是天生的自然之利。

對:開礦不可全與外國人。他們現今紛紛要來造鐵路、開礦。在開礦是圖利,造鐵路還不止圖利。現在中國自己做主,要造的路隻有津榆、津盧、盧漢、粵漢,這是我們自己要叫它南北相通,好調兵,好運出土貨到海口賣出錢來。其餘俄、德、法所要鐵路,皆是他要造的,將來權不歸我,難保不以保護鐵路、礦務為名,長驅直入。

問:各地教案亦不得了。

對:從前不解他何以肯賠錢各處設教堂,現在曉得行教是與我百姓通氣。聞說各省現辦保甲,恐又是具文。如果能辦得好,亦可消弭教案,並可將壯丁願充兵者登造冊籍,以備征兵,免得招些市井無賴之徒。

問:你今年多少歲數?

對:臣今年56歲。

問:記得你常在直隸省?

對:臣是二十餘歲李鴻章奏調入營,故亦略知軍務。後來還蒙恩典放過山東關道,又調直隸關道。

問:你可能通外國語言文字,出過洋否?

對:臣不曾學過外國語言文字,亦不曾出洋。

問:你辦洋務還要用翻譯,近來漢奸甚多。

對:臣用的翻譯都是正派人。臣亦格外謹慎,所以一個翻譯不放心,總用兩個翻譯,便不敢欺蒙。

問:這個法子甚好。我曉得你辦事極認真。國中艱難,還是你認真好好的辦。

對:臣蒙恩典,總是遵旨認真辦理。但臣所辦的事總是極難的事,人不知道,百般謗毀,若不是忍辱負重,早已不成了。這班鬧的人,叫作清議。恐將來總有一天辦不動。

問:不錯,是叫作清議。都是這班人鬧壞了,不然皇帝亦不至於如此著急。你不要管他,隻是認真做去就是了。

對:臣總竭盡心力而已。

這時,慈禧太後對光緒皇帝說:“你亦問他幾句話?”

皇上問:你可是從湖北到保定來?

對:臣是從上海到天津,再到保定。

皇上問:上海一帶,年歲如何?

對:江南六、七、八月,雨太多,稻子還不大礙,棉花大壞了。近年百姓多種棉花,七八月間大雨,棉花一項民間亦要少收一二千萬銀子。

皇太後問:南邊多雨,北邊再三個月不下雨,麥子不能種。宮中天天求雨,你在北邊二十年,你曉得這時不是下雨時。天時亦不好,外國又是如此,我近來焦急的睡不著覺,苦得很。

對:天下之大,水旱偏災,總是有的。天下事隻要得人,皇太後不必過於焦灼。皇太後是識得人的,隻要內外有十幾個同心協力,練成二十萬好兵,不難自強的。

(四)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即庚子年)七月二十三日,慈禧太後西逃途中,極為狼狽,所幸懷來縣令吳永前來接駕(吳永為曾國藩的孫女婿)。

慈禧太後問:汝到任幾年?

吳永答:三年矣。

問:縣城離此多遠?

答:二十五裏。

問:一切供應有無準備?

答:已敬謹準備,惟昨晚方始得信,實不及周至,無任惶恐。

謂:好,有預備即得。

慈禧太後說到這裏,忍不住放聲大哭。

慈禧太後說:予與皇帝連日曆行數百裏,竟不見百姓,官吏更絕跡無睹。今至懷來縣,爾尚衣冠來此迎駕,可稱我忠臣。我不料大局壞到如此。我今見爾,猶不失地方官禮數,難道本朝江山尚獲安全無恙耶?

慈禧哭罷,又訴說道:連日奔走,又不得飲食,既冷且餓,途中口渴,命太監取水,有井矣無汲器。或井內浮有人頭,不得已,采秫秸杆與皇帝共嚼,略得漿汁,即以解渴。昨夜我與皇帝僅得一板凳,相與貼背共坐,仰望達旦。曉間寒氣凜冽,森森入毛發,殊不可耐。爾試看我已完全成一鄉姥姥,即皇帝亦甚辛苦。今至此已兩日不得食,腹綏殊甚,此間曾否備有食物?

答:本已謹備肴席,但為潰兵所掠。尚煮有小米綠豆粥三鍋,預備隨從尖點,亦為彼等掠食其二。今隻餘一鍋,恐粗糲不敢上進。

謂:有小米粥,甚好甚好,可速進。患難之中得此足矣,寧複較量美惡?

在進食了幾碗小米粥後,慈禧太後又召見吳永。

問:此行倉促,竟未攜帶衣服,頗感寒冷,能否設法預備?

答:臣妻已故,署中無女眷,惟臣母尚有遺衣數襲,現在任所,恐粗陋不足用。

謂:能暖體即可,但皇帝衣亦單薄,格格們皆隻隨身一衣,能為多備幾件尤佳。

答:臣回署當檢點呈進。

謂:爾可先回去料理,予與皇帝即將啟行矣。

答:臣候叩送聖駕即行。

謂:我乘延慶州轎子,輿夫已疲勞,此處能換夫否?

答:臣已預備齊楚。

至此,慈禧太後才算緩了口氣,沿途也開始有地方官接待了。

(五)

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九月十七日,慈禧太後回鑾途中在河南洛陽行宮中召見河南巡撫於蔭霖(此人思想守舊但為官清廉)。

於蔭霖請安後,慈禧太後讓光緒先問。光緒問話聲音輕,於蔭霖沒有聽見,光緒便問:話未聽清晰?

於蔭霖對:臣耳聾,請皇上大聲說。

慈禧太後說:是問你幾時來的?

對:臣初五日來的。

問:你就住在河南省麼?

對:住在南陽。為聖駕回鑾,來趨覲天顏。

問:原來哪想出來?大家推著拉著,也不知怎麼迷迷糊糊直至西直門方明白。宮裏缸裏前幾天令他們俱把水上滿,本無出來之意。

對:幸而皇太後、皇上出來,此正天下臣民之福。

問:你們幾時知道的?

對:七月二十後,傳聞不一。彼時臣等惶惑不知所措,直至八月初五日,始知確信。此半月內非複人世。我皇太後、皇上受此艱難險阻,臣耳不忍聞,口不忍言,此皆臣子之罪。臣為疆臣,不能救急,尤罪不可逭。

慈禧太後聽到這裏,又忍不住拿出手巾拭淚不已。

對:天下乃仰仗皇太後、皇上,以圖將來挽回。

問:你多大年紀?

對:臣64歲。

問:看你精神還好,你有病,是什麼病?

對:臣自前年在湖北遇病後,左耳聾,僅剩一二成聽得。右耳從前尚有六七成,近亦不過五成可聽。所以皇上問話聽不見。又腿力遲滯,最苦是睡不著,少用心便犯,徹夜不睡,次日便頭暈。

謂:可不是睡不著便頭暈不好受。今日要用的人,皆是外人不答應。

對:臣受皇太後、皇上曲全,感激無地。臣深知皇太後、皇上不得已之苦衷。

慈禧太後聽後很高興,問:你們都知道嗎?

對:都知道。

問:你在湖北幾年?

對:一年半。

問:張之洞辦事還好?

對:辦事盡心。

問:他辦洋務還好?

對:他留心外國情形,通曉洋務。

問:湖北交涉教案事多,州縣中能辦教案者尚有人?

對:也還有。

問:你從何官出來?

對:臣從翰林院衙門出來,(中間省略),上年到河南。時至今日,無論什麼事全在得人。

謂:正是,就是乏人用,連出使也沒人用。

對:今日朝廷勢孤,臣以病軀不能即刻出來報效。然言念時局,刻刻疚心。臣具有天良,豈敢自圖安逸。以臣愚見,什麼是人才,存心忠愛,向著國家者,才是真人才。臣平日留心體察訪問,意中尚有數人,恐麵奏不能記得,可否具折上達,聽後錄用。

謂:可以,盡管具折。

對:今日法誠當變。所變條目亦全是應辦之事。但我中國積弊,人心不變,法斷變不好。就是麵子變,骨子亦斷不能變。中國之病,全在粉飾欺蔽。皇太後、皇上哪裏知道折上說的全靠不住,全是紙上空談。總而言之,全壞在一個利字。這個病根不去,譬如蓋房子,地基不清,如何蓋得好?即如洋人稅務司,他的薪水厚,除去薪水外,就能不要一個錢。洋人最看不起中國者,中國官吏全是舞弊。中國無一個不要錢之官,無一個見得人的錢。以臣愚見,莫若先外從督撫以至州縣,以及一差一事,凡幹係利字者,全行揭開,進款若幹,出款若幹,明白揭出。可去者去,不可去者不必強去。不但使之足用,並當使之有餘。如此使個個心裏幹淨,光明白地,然後但去實心辦事,方能辦一件是一件。不然無論如何變法,必是欺上加欺,蔽上加蔽。(以下省略)

謂:可不是嗎,外國全講一力字,無論怎辦,兵不強,斷不行。(以下省略)

注:慈禧太後在回鑾途中不斷接見地方官員,也主要是為了解地方政情並拉攏官員,為即將開展的新政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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