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級領導從村幹部們擦桌子抹炕的慌亂中,看出了他們心裏的別扭勁兒,很平靜地說,村裏的條件的確是挺差的,等今後富了就好了。上級領導說已經有幾十年沒坐過火炕了,今天坐在熱乎乎的火炕上,倒是很親切呢。上級領導說火炕是好東西,睡火炕又解乏又治病,能治胃寒,能治腰腿痛,有痔瘡的人平時多在熱炕頭上坐坐,不吃藥、不打針、不手術,痔瘡就好了。
氣氛緩和了,人們就以熱炕為代表說起了熱炕更多的好處。
上級領導見大夥兒心理正常了,也覺得說話隨意了,然後就拉家常似地說,我剛才看見的那條大黃狗真是太出乎意外了,真是太好了,往下的話我可不是作指示啊,隻是隨便兒跟大夥兒嘮嘮,我有個想法,笨狗不是有獨具特色的許多好處嗎?回頭我發動全地區的單位和人,找幾條配得上大黃狗的母狗來,當然純粹要笨狗,讓它們配配種,看看長勢,要是好的話,村裏還可以搞個笨狗養殖基地,我在外麵給你們大力宣傳,甚至下令也行,讓大飯店、飲食業、加工業,購買你們的笨狗,創造出一係列響亮的具有中國特色的笨狗美食品牌來,做大做強做好了,還能打到國外去,讓老外也知道知道什麼是中國狗,不也是咱們村的一條致富之路嗎?你們說是嗎?
人們神色緊張,啞口無言。
領導見人們啞口無言,便鼓動性地說,我看你們是不是信心不足呢?要有信心嘛,世界上的事情都是循環往複的,哲學的事情我就不多說了,我想說的是,曾經一時興起的洋狗運動依我看來已經是強弩之末了,說不定繁殖笨狗,還真能打開一個很好的國內國外的經濟市場呢,村長,你說是嗎?哎,村長呢?
人們說村長到廁所去了。
村長滿頭大汗地跑到了殺狗現場。
人們很熱情很關心地對村長嚷道,你放心吧,跑啥呢?早給你們把狗殺好了,不就是殺個狗嗎?還用著村長這麼著急?
大黃狗已經不是大黃狗了,褪了毛的狗躺在褪豬鍋旁邊的一架長方形的大木桌上,那是一張褪過許多豬的桌子,那張桌子粗糙、汙垢、油膩,布滿刀痕,十分肮髒。褪了毛的狗卻原來也是白白胖胖的,狗被吹得鼓鼓的,跟褪了毛的豬幾乎相似。
屠夫圍著一條陳舊的血跡斑斑的皮圍裙,皮圍裙上舊日的黑色血跡已經把皮子浸透得黑一片紫一片的沒有了原來的皮色,很難看很肮髒,屠夫挽著袖子,露出兩條健壯殺生的胳膊,手裏攥著殺豬刀,抖抖晃晃滴著血水,衝著氣喘噓噓的村長邀功請賞地嚷道:“咋地,這狗殺得好吧,殺得快吧?”
村長衝著屠夫嚷道:“殺殺殺,殺你娘個×!”
場麵是莫名其妙了。
屠夫是莫名其妙了。
村長急得直跺腳,怪怨人們手腳太快了。
屠夫說不殺得快,能趕上吃嗎?
村長覺得再沒有別的話可以對答,又重複了剛才的話:“殺殺殺,殺你娘個×!”村長說上級領導誇獎狗,是咱們理解錯了,領導比咱們想得遠看得遠,領導誇獎傻子的狗是想讓傻子的狗做種狗,要幫咱們養狗致富,還能多走一條小康之路,可咱們卻把種狗給殺了,這不是幹了斷子絕孫的事嗎?村長氣急敗壞地說,全是斷子絕孫,你們全是斷子絕孫!全村都是斷子絕孫!唉唉唉,人死不能複生,狗死也不能複生,隻是誰也別把殺狗的事兒泄露出去讓領導知道,誰要是泄露出去我就讓全村人把他和他全家老少全都攆出去,永遠不準他們回來。聽著了嗎,日你們娘的!
村民們說,對對對,不能讓領導知道,惹領導生了氣,咱們村就富不了了,咱們村自古以來就很齊心,說不說就不說,中國人說話算話,暴露不出去的……
村長嘟嘟囔囔地罵著誰,背抄手走了。村長的腳下常常倒騰起黃塵土霧,全是因為這裏沒有樹而使土地不涵養水份的緣故,遙想古時,樺林茂密,即便是圍觀殺狗現場的人群上空也不會出現黃塵蕩蕩的肮髒霧氣。這裏的許多地名都和樺樹林休戚相關,比方說臨村叫樺林寨,蜿蜒幾百裏的山溝叫樺林溝,許多山裏的小塊平地叫東樺林壪,西樺林壪,上樺林壪,下樺林壪,而現在山是禿山,溝是荒溝,小塊平地則如同祭台一樣隻不過太大了一點,祭祀著隨風逝去的古老的遺憾和呼喚不歸的樺林的陰魂.
有一天,在樺林堡村外的一處山坡上,開發硫磺礦業的奠基典禮儀式隆重開始了,鞭炮和大麻炮的聲響在空寂的黃土高原上空滾滾蕩蕩,越傳越遠。
有新衣裳的人們穿上新衣裳,沒有新衣裳的人們也把舊衣裳洗得幹幹淨淨穿在身上,人們高興得跟瘋了一樣,個個都洋溢著滿臉的傻笑。隻是在這紅火熱鬧的人群裏,人們沒有瞧見傻子,以後也沒有瞧見傻子。
傻子失蹤了,傻子失蹤多日以後,人們才想起被宰殺的狗,盡管那是一隻笨狗,但如果狗在的話,也許狗能把傻子找回來,可狗被殺了,今後誰能把傻子找回來呢?
也許樺林堡這村子裏的人們今後會經常談起傻子和狗,也許不會談起傻子和狗。
在通向黃河那彎彎的山道口兒處,少了傻子和狗和驢,熟悉那道恬靜的人與動物愜意共存的風景線的人們,每每瞧見那空落落的山道口兒就心中空虛、驚慌鬱悶。
黃土高原,一抹灰黃,空曠無際。
發表於《黃河》2005年2期
發表於台灣《新地》2011年總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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