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我知道他在臨死前想告訴我,其實那塊手表賣了,但當時卻欺騙了我。我知道人在臨死前,都想說出隱藏在內心最深處的什麼話,那一定是上帝讓人留在世上最後的話。
他說:“三十多年了,好多事情都忘了,唯獨那件事情忘不了,記得越來越清楚了,我一直想說,但一直沒說……”
我聽著他微弱的斷斷續續的說話聲,感到心髒隱隱發痛,我說:“你別說了,那塊表,同樣也折磨了我三十年啊!”
他閉上了眼睛。我別過臉,用手指擦抹眼睛。
死亡讓我知道,每個人在臨死的時候,都想說出心裏最想說的話,否則會死不安寧。
傻子和狗和驢
在那個山道口兒處,當人們再也瞧不見傻子和狗和驢的時候,人們便心中空虛、驚慌鬱悶……
那個山道口兒下達山腳下的黃河邊,上通樺林堡村。
樺林堡村座落在光禿禿的塬上,村莊周圍沒有樹。傳說古老的時候,這裏山山嶺嶺長滿了茂盛的樺樹林,夏天鬱鬱蔥蔥,冬天銀光閃爍,但不知從何時起,樺樹林漸漸消失了,代之以裸露的黃土高原,貧瘠荒涼。水土流失造成的黃土衝溝把黃土高原切割得傷痕累累、溝壑縱橫。
山腳下的黃河無聲無息的流淌著,河這邊是山西,河那邊是內蒙,內蒙那邊也是一山連一山的黃土高坡,一抹灰黃。
村裏有個傻子,天天都牽著驢沿著彎彎山道,下到黃河邊去往回馱水,有時給自家馱,有時給別人家馱,給別人家馱去兩桶水掙五毛錢,掙錢的時候很少,村裏人都是舍得出力不舍得出錢。
傻子牽著驢,驢脊梁兩側掛著兩隻木桶,一隻大黃狗有時跑前有時跑後,有時左有時右,不離不棄。
木桶是什麼?木桶是木匠把木頭刨成十公分寬的木板,一塊一塊的木板豎著拚結起來,用圓圓的桶箍把木板箍成木桶,成型的木桶裝水以後,木質便漲了,木質一漲,木縫兒便沒了,木桶就如盛水的鐵桶一般。
傻子家裏的水甕滿了,也沒人讓傻子送水的時候,傻子就和狗和驢呆在山道口兒上,有時依崖迷糊,有時凝望黃河,如同一座思想者的雕像,不知道的人不以為他是傻子。
傻子乳名叫瑞祥,但村裏人早把那名兒忘了,都直呼其傻子,也沒人覺得不禮貌。
狗從記事兒起,就記住了它的主人叫傻子。誰一叫傻子,狗就向誰搖尾巴,表示友好,知道那人和傻子是熟人、是朋友。如果有人欺負傻子,狗便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滿臉肌肉抽搐,發出憤怒的狂吠,狗有時竟變成了傻子的主人。幾年前,傻子在村童裏提高身份,就是因為有了這隻大黃狗。已經是十多歲的傻子,經常被村童們打得鼻口淌血,即使村童和傻子在一起玩,孩子們也總是讓傻子裝驢馬,孩子們騎在他背上,讓傻子在地上爬來爬去,孩子們爭爭搶搶的嚷道:“下回該我了……下回該我了……”傻子穿的褲子總是膝蓋上補著補丁。直到有一天,一個騎在傻子背上的孩子突然被飛來的兩隻毛茸茸的爪子噹得一下擊打在前胸上,象兩顆鐵球一樣砸痛了那孩子的胸,那孩子的臉同時感覺到了冰涼的狗嘴頭子,隨即被狗從傻子背上撞翻在地,跌了個仰八叉,幾乎被嚇死,幾乎是遇到了雷電……從那兒以後,傻子家已經養大的黃狗,就成了傻子忠實的保衛者。
狗把傻子背上的孩子掀翻的那一刻,是傻子生命史上翻身得解放的輝煌一刻。
每日清晨,雄雞高唱,牛羊就嘈嘈開了。傻子穿好衣裳,把兩隻木桶挎在驢背上,要到黃河邊去汲水。狗這時總是站在大門口兒不安的等待著,有時激動得搖著尾巴,興衝衝的督促著主人出去幹活兒。狗是一種喜歡工作的動物,它在睡覺的時候,也非常警覺的保護著主人和家園,這是任何一個值勤人都不如狗的。
傻子牽著驢,沿著那條多少代人踩過的山坡小路走向河邊,習慣地站在河邊尿泡尿,然後便提著桶從河裏汲水。
狗則歡蹦亂跳的跑來跑去,嗅來嗅去,很忙的樣子。狗是想在黃河邊再次捕到一條黃河鯉魚,其實狗的希望已經很難實現了,黃河鯉魚已經因為人為的汙染和捕撈,越來越少,瀕臨絕跡了。
狗有時把爪子踏進河裏,有時把嘴頭戳一下水麵,然後又急速轉身,仿佛遭到了水怪的驚嚇……狗的兩隻碩大的黑耳朵平時是耷拉著的,隻有驚聞動靜時,才偶爾豎一下,也豎不直,不象名貴品種的洋狗那樣永遠直豎兩耳,表現出不可一世的高傲樣子。傻子養的狗,是一隻笨狗,是一隻傳統的笨狗。
傻子蓄滿家裏的水甕,便牽著驢領著狗,到山道口兒上站著,默默地等待著有人顧他們去馱水。等到日頭出來,還沒有人顧他們馱水,傻子就到山裏去幹農活兒。
已是晚春時節,天旱得厲害,莊稼至今都種不下去。傻子揚起撅頭刨地,每一撅頭下去,就濺起一股黃土,好象石頭砸到黃河裏濺起黃水。在狗的記憶中,人們年年春天都這樣砸起土霧,砍山種地,一坡連一坡的黃土地如同沙漠一樣沒有生氣。當然狗和傻子是全都沒有見過沙漠的。
狗不喜歡人們刨地,一刨一股黃煙,不留神還嗆得打噴嚏,這讓狗感到煩躁。狗對人的這種生存狀態表示懷疑。
傻子家的地當中有一座千瘡百孔的烽火台,象在述說著古戰場上的刀劍拚殺。鳥雀在烽火台上做了窩,狗總是圍著烽火台不停的轉不停的跑,有時躍起來撲雀,但總是撲空,總是事與願違。
傻子刨地刨累了,就站在那兒看狗。狗從烽火台下的土洞裏攆出一隻田鼠,傻子愣怔住,瞪圓了眼睛。狗追捕著田鼠,比較田鼠,狗是龐然大物,狗的龐大身體在追捕田鼠時顯得有點笨拙。傻子看著狗逮田鼠,逗得哈哈大笑,那是傻子少有的開心大笑。狗見傻子如此高興,越發歡欣鼓舞,越發來了精神,它用爪子去擊打田鼠,用嘴去咬田鼠,騰起的黃土象刮風一樣在狗的四爪下飛飛揚揚。狗在傻子的歡呼聲中,用前爪猛一下摁住田鼠,田鼠吱吱慘叫,狗不失時機的張開口,露出雪白鋒利的牙齒,準確的咬住了田鼠。狗停下來,臥在一邊急喘,狗希望主人很喜歡那隻田鼠,但過了一會兒,狗覺得主人沒有收取“獵物”的意思,狗知道主人是不需要那隻田鼠的。但狗需要,狗知道田鼠肉細嫩,吃起來很香。狗抬起頭看主人,觀察主人的意思,主人不笑了,又表現出往日癡呆的樣子。主人很安靜的說:“吃……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