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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眼每天都坐在菜鋪裏的櫃台上，跟那些賣菜的老娘們兒閑扯淡。櫃台是磚砌的，水泥抹的，很結實，櫃台上可以坐好多人，坐不爛坐不塌。菜鋪上了班呢，狗眼就進了菜鋪，菜鋪下了班呢，狗眼就走出菜鋪，好象是菜鋪裏的售貨員。有時候狗眼比售貨員去得更早，呼喊下夜的人給他開門，進去灑水掃地，惹得下夜人因為少睡了覺往死狠他，罵道：一天連個x毛兒都摸不上，不知道你是瞎溜舔啥呢！狗眼隻顧幹活兒也不回答。蔬菜公司給菜鋪分派下一車菜來，狗眼就幫著搬菜抱菜。沿著水泥櫃台已經排長了買菜的人，有消息靈通的人，菜沒來，人就提前來排隊了。排隊買菜的人從菜鋪裏排到菜鋪外麵，這時候狗眼最威風，吼喝著，維持著秩序，有熟人想沾他的光，想插行兒買菜，狗眼就嚴肅認真地吼道：不行不行，誰不排隊也不行！好象那隻本來很鼓的狗眼要努出來了。賣剩下的半棵菜，炸心菜，菜鋪就留下來送給狗眼了。狗眼抱著菜，走在街上，很驕傲的樣子。尤其是，有人向他打聽菜鋪什麽時候來菜呀，他就顯得更神秘更驕傲了。
小時候，母親讓我到菜鋪去買棵長白菜，買菜回家，母親說不對了，母親說給我的那張錢是兩毛錢，應該找回一毛錢，讓我去菜鋪再要回一毛錢，我不敢去，哥哥就帶著我去了菜鋪，跟售貨員理論起來。那時候，狗眼便坐在櫃台上，聲音洪亮地嚷道：你說少給了你一毛錢，我還說多給了你一毛錢呢！
那隻狗眼向下俯視著，灰蘭灰蘭的顏色，很凶，很醜。
我那時和櫃台一般高，仰起頭，看見那隻狗眼高懸著向下俯視，真正是狗眼看人低。
我當時發誓，長大以後，殺了他！
長大以後，我當了這個地區的醫院院長，一天晚上，調度室給我家裏打來電話，說是xxx死在上級醫院裏，能不能派救護車去把屍體拉回來，我問xxx是誰，電話裏補充說，“就是狗眼嘛”。真是冤家路窄，仇沒報，倒要我派車往回拉他的屍首。我說救護車是救活人的，不是拉死人的。調度室那邊說，他家不是沒辦法嘛。
狗眼家的確沒人手，閨女是個癱子，女婿是個拐子，兒子呢，不是親生的，也沒跟他一起過過日子，倆人沒交道。
我給司機打了電話，對司機說：把狗日的拉回來吧。
司機說不敢搬死人。
我說這你放心，醫院巴不得有車去拉這種人，醫院方麵會急著把他抬到車上去的。司機說下車的時候怎麼辦？我說他再賴，鄰居們也會幫忙把他抬下車的，如果真沒有人幫忙的話，你再給我打電話。派車以後，我就坐在陽台上看起《百年孤獨》來，心情安靜，看書也看得安靜。淩晨兩點鍾，司機打來電話說，鄰居把狗眼抬下車了。我奇怪，司機怎麼也知道他叫狗眼呢？
司機說，我咋就不知道他叫狗眼呢？小時候就知道他叫狗眼。我也是小時候就知道他叫狗眼的。我們學校後麵有個廁所，有一次狗眼就在廁所裏打老婆，打得老婆滾了一身屎。為什麼呢？因為狗眼老婆平時省吃儉用，攢了點兒錢，約兒子到廁所那地方去給兒子送錢，不知怎麼一來呢，竟讓狗眼知道了，狗眼進了女廁所，從老婆褲衩兜裏搜出了錢，於是就打開老婆了。老婆滾在地上挨踢挨打，也不哭也不叫。狗眼倒是一邊打一邊吼：你還偷老子的錢不了，你還偷老子的錢不了……吼一句打兩下，吼一句踢兩腳，打得很有節奏。學生們都不上課間操了，混混亂亂的圍著看，折騰得那一片天空上黃塵蕩蕩。那時候狗眼老婆已經懷孕了，人們說狗眼閨女之所以是胎生的癱瘓就是讓狗眼打癱的。人們都知道狗眼很能打老婆，以前是因為老婆不讓過性生活，以後是因為老婆總是偷著給兒子錢。兒子在農村種地當農民，母親雖然嫁出來了，但卻總是惦記著兒子。村子離居民區不遠，象鄰居的樣子。母親跟兒子見過麵，分手時就跟兒子約定下次見麵的天數和地點，有時候給錢，有時候給東西，下一次見麵什麼也沒給，母親就說這回啥也沒弄上，下回再說吧。兒子便很不高興的樣子。狗眼老婆嫁給狗眼，本來是不想懷孕的，本來是想從狗眼處弄點錢給兒子，這樣一來呢，狗眼老婆就怕懷孕，就不讓狗眼過性生活，狗眼就打她，揪住頭發，捺在地上往死打。狗眼已經打光棍四十年有餘，娶回老婆不讓鬧，幹柴哪受得了這種烈火燒，不讓鬧就往死打。打的次數多了，狗眼老婆也就屈服了，也就讓狗眼過性生活了。狗眼老婆發現自己懷孕了，狗眼本來就掙錢不多，再養個孩子，錢就更少了，就更沒錢給村裏的兒子了。狗眼老婆總想處置掉肚裏的孩子，就偷偷的用繩子使勁勒肚子，勒了一圈又一圈，勒得額頭上常常淌下黃豆樣的汗珠子，也不知道是疼的還是累的。無論怎麼折騰，肚子裏的生命卻很頑強，肚子是一天比一天大了。
狗眼已經打光棍大半輩子了，現在老婆給他懷了孩子，他當然高興的了不得。每天坐在菜鋪的水泥櫃台上，總說孩子的事情。說到激動的時候，狗眼就有意拉一下褲襠上尿尿口的拉鎖，拉下去，再拉上來，發出哧哧的聲音。狗眼是在顯示自己的與眾不同，因為那時候人們的褲口都是扣扣子，可狗眼不知從哪兒搞來一條尿尿口帶拉鎖的褲子，所以就經常拉那條拉鎖，拉下去再拉上來，再拉下去再拉上來，褲襠那兒老是哧哧哧哧，哧哧哧哧。菜鋪的老娘們兒就罵他，哧哧你媽個x呢，拉壞拉鎖，連球也鎖不住了，還不得受風著涼啊！狗眼挨了罵就笑了，知道老娘們兒們已經看見他穿了一條尿尿口處有拉鎖的褲子，心裏便很滿足很得意的樣子。老娘們兒見他得意了，就好心好意地勸他，讓他去上班，其實有一隻狗眼又不影響工作，上了班能多掙錢，生活就能富裕點，可狗眼不聽，狗眼說坐饞了也坐懶了，多掙不如少花，餓不死就行了。狗眼的這種生命哲學，是很多人都有的。狗眼天天都出進在菜鋪裏，這讓狗眼老婆很無奈，狗眼老婆一生氣就想整死肚裏的孩子，眼見著繩子勒不死了，狗眼老婆就踩著凳子上到小房頂上往下跳，跳一回沒把孩子蹾死，就再跳一回，就再跳一回，就再跳一回。狗眼老婆經常昏死在小房旁邊的土地上。這可是少有的母親心理，為了自己的一個孩子卻要整死自己的另一個孩子。狗眼老婆想盡了許多辦法，都沒有把孩子整死，結果肚子裏的孩子卻懷胎十月，一朝落草了。生出來是個女孩。女孩長到四五歲還不能站立，不能行走，到醫院做檢查，醫生說這孩子是先天性脊柱裂，百分之八九十是終身截癱。有人說孩子截癱是狗眼打的，也有人說是被狗眼老婆瞎折騰成截癱的。這兩種說法，直到狗眼閨女死了以後，也沒有歸納出個正確結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