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森林深處的人(3 / 3)

當我從壓抑中掙脫出來,看他撅著嘴一臉的痛苦,就問:“小兄弟,咱們雖是初次見麵,恕我直言,以後,你寧可去開荒種田,也別再去混飯吃了。君子不食嗟來之食。你應該當個真正的男子漢,活得像個人,以後別再那樣了。”“好。我答應你。”他蔫蔫地說。

“你能做到不能?”

“保證做到。從今天開始。”他堅定地說。

由於旅途的顛簸,加之氣候不適應,衛生條件極差,我一口飯也不想吃,我要去買當晚的火車票離開這裏。退伍兵執意不讓我走,但又說服不了我。他換了一身幹淨的衣服和擦過油的黑皮鞋,匆匆跑到他單位告訴他的同誌們我要走。他返回時,“騰騰騰”邁著大步,臉上出現了我第一次看到的笑容。他興奮地說:“大姐,我單位的領導和同誌們說了,讓我今天帶你去原始森林深處看看,回來時,我再給你買些木耳和鬆子帶上。”

我說:“木耳和鬆子我們那裏到處都有賣的,我帶上它當累贅劃不來。”他說:“你們那裏的木耳是人工栽培的,這裏的木耳是天然的。”我說:“你的心意我領了。隻是木耳、鬆子我一顆也不拿。不過,你提起那原始大森林,我還真想一頭鑽進去好好領略一下。”“離這兒有多遠?”我問。他說:“一百多裏。”“當天去,當天是否能回來?”他答:“回不來。今天若去,明天你在森林裏邊轉轉看看,那裏有許多珍禽異獸。到後天才能返回來。”

我一想:去了倒是小事,我害怕又住在髒兮兮的地方,萬一傳染上皮膚病怎麼辦?再說,一男一女去到森林深處方便嗎?不過,如果換個理想的旅伴陪我去,談天說地,或許很盡興,可是跟他去,心裏極不順溜。我遲疑了一會兒,說:“我不去了。”他看我猶豫不決,就說:“我們單位派去的護林的、伐木的有好多呢,都住在那裏,你怕啥?”

我一聽,又動搖了。他趁機慫恿:“大姐,同誌們剛才說了,你來這兒一次不容易,是百年不遇的好機會。錯過這次良機,你會後悔一輩子的。”我沉默了。想象著去那裏追逐梅花鹿和聆聽百鳥大合唱的場麵是何等的愜意!可我又擔心森林裏的古老大樹,如果像我來時沿途看到的那樣被砍光了,去看些樹根,會令人多麼喪氣和失望?我經過思索,決定不去了。現在去買火車票,晚上走。

他坐在小凳上半天沒吱聲。末了,他軟纏硬磨勸我多住幾天再走。可他到底未能說服我。

他雇了人力車來回花了六元錢,帶我去那個小火車站買了票(我自己出錢買的)。返回來在林邊的山腳下休息時,我們邊吃他買的香蕉,我邊勸他:“你應該在當地組織個家,回去後至少每天能吃上可口的飯。”他說,有個少婦早盯住他了。隻是那女的是個多情人又愛趕時髦,他不敢要。我鼓勵他不要自卑。不過,一定要雙方般配。他順從地點點頭,不在乎地說:“以後再說吧。要找,我也想找個合適的,硬湊合不行。”

晚上,退伍兵讓招待所的廚師特意為我做了幾菜一湯。豐盛的佳肴中,有一盤一律頭朝上,一律指頭粗,擺成傘狀的焦炸魚,吃起來真是香脆鮮。但我隻吃了兩尾,不忍心花他的買飯錢。他看出來了,告訴我:“飯和菜是用飯票和菜票買的,不是花的現金。”

我說:“你們吃飯是憑票的?”

他說:“去年過春節的時候,單位給每人發米麵和副食。我因無處做飯,單位就把我那份折成飯票和菜票發給了我。家裏來了幾次人,我沒舍得用……”我一聽,心裏亂翻騰,強忍住酸楚放下了筷子。

我臨走時,退伍兵拎起那捆藥書,說:“大姐,我沒啥送給你,你把這藥書帶回去看吧,我已經看過了。”我笑了笑,說:“我不懂藥理,還是留下你研究吧。”我沒要。

晚上12點鍾前,退伍兵扛著我的行李去火車站送我。站台上,寒風呼嘯,幾個拿著提包的人穿著棉衣。我凍得哆哆嗦嗦地縮著脖子直跺腳。冷得實在受不了了,鑽進候車室,吹著凍僵的手,隔著玻璃注視著站台上的退伍兵,等待火車開過來。

火車在這個小站隻停幾分鍾,大兵把我的行李送上車,我怕他下車來不及,我沒讓他進車廂。我隻顧往裏挪行李,還沒顧上回頭同他說聲“謝謝”,火車便“哐啷”一聲,搖頭晃腦地開走了。

我轉戰到北大荒不久,收到退伍兵幾封來信。後一封信還同時彙來二百元。他在這封信中這樣寫:“大姐,為了回報你對我們森林深處人們的關注,謹以散文詩《西部紅豆你來了》敬獻給你。畢竟我非舞文弄墨之人,錯訛處如群蝗亂飛,作為聞(文)人慧眼一枝獨秀之士的你閱後不會啞言竊笑吧?”

《西部紅豆你來了》

你來了,好像雪地裏的紅梅,撲入我們森林人的眼簾,走進我們的視野……

你來了,多像那清清的溪水,盈盈地淌、悠悠地流,流到我們森林人的心田釀成了酒,使我們這群與世隔絕的人癡迷的心醉了,醉得那樣天真,那樣溫柔……

你的倩影,那瀟灑的風姿,如一首流動的詩、一曲飄揚的歌!雖然風雨改變了你的容顏,滄桑踐踏了你的身軀,但依然不失你莊嚴沉靜的毓秀、宛如雪中紅豆。

你是一個追求美好生活的女人,又是個堅強的母親。說你追求美好的生活,是因為你能鄙視物欲橫流,甘願清貧,在文海大潮中劈風斬浪;說你是個堅強的母親,是你能在逆境中自強不息,奮發向上,給你的女兒和年輕的一代樹立了熱愛生活、尊重知識的榜樣。

漫漫長夜裏,你風雨無阻;悠悠歲月裏,你肩挑磨煉意誌的礪石,任重而道遠。殘破的家園、多舛命運,似乎注定了你要經受那麼多那麼多的苦難。

長夜難眠的夢魘,卻沒能改變你的堅毅和執著;歲月裏狂潮翻湧,卻沒能吞沒你不屈的民族魂,你穿過荊棘與坎坷,走過日月與星辰,用心血凝結的傑作,向八方賓客、四海親朋展示你蓬勃的英姿與永恒的魅力。

你風塵仆仆,一路辛勞來到我們大森林山腳下的熱土上,顧不得拂去征塵。便忙於了解和追尋我們森林人的生活情況和喜怒哀樂。我們怎能不歡迎、不激動難抑、不心潮澎湃、心情歡悅似狂奔的小鹿?此刻,我們才真正感受到我們是一群沒被世人遺忘的人,從此再不會感到孤獨和寂寞。我們已經明白:在這原始森林的深處,千絲萬縷,仍然係著祖國母親的博大胸懷……

太多的歡歌訴說不盡我們的喜悅;太多的喜悅表達不盡我們的感激之情。我們沒有奇珍異寶報答你對我們的這片心意,隻有這小小的篇章是我們唯一能回敬你的禮物。

歸途的足音響了,我們目送你遠去的身影、模糊的眼睛卻擋住了我們的視線……

你走了,帶走了我們的心,留給我們森林人的,將是對你無盡的思念……

你走了,卻沒有走出,沒有走出這漫無盡頭,古老而深沉的大森林……

“大姐,好了,就寫這些給你吧。怕你旅途開支大,彙來二百塊錢做補貼吧。祝你旅途愉快!平安!”

麵對這篇《西部紅豆》和二百元錢,我心潮翻滾。文章我決定珍存。錢,我當即在郵局給他退了回去。因他在信中以強調的嚴詞拒絕我退款,怕他生氣,我隻退回一百五十元(他把我送給他的幾件禮物折成了錢)。

森林深處的退伍兵,你那原本白嫩光滑的臉為什麼變得如此黢黑而皺皮溝坎縱橫,鑄上了打磨不掉的痛苦表情?你那雙原本銳利明亮的眼睛,為何變得如此呆板且黯然神傷?你那原本鋼板一樣硬直的身軀,為何變成了彎鉤形?而你,才僅僅五十歲!

哦!祖國東北邊陲,森林深處的人們!

2000年6月於北大荒

選自:《阿什河》200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