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那小夥哭著去扶筐子，那人吼道：“不許動！”我悔恨我不該給這娃找麻煩，就忍住氣給那人說好話，並一再解釋我不是買刷子的，實在是想問問刷子材料的名稱。還說那娃說等找到自由市場才賣的。況且，我們是邊走邊說並沒停下來。那娃嚇出一頭汗，戰兢兢站在一旁邊哭邊看著我說：“姨……你別走……你走了我咋辦呢……”
即使小夥不哀求我，我也決不會昧良心逃之夭夭。事是我惹的，我一走了之，留下這身單力薄、舉目無親、老實厚道的農村娃挨整受罰，我會有負罪一生之感。我決不走。仍和那人講情無效，圍觀者形成一堵人牆，都在婉轉勸市管員高抬貴手。一位農民裝飾的中年婦女見眾人越勸他態度越硬，就瞪著他大聲對那娃說：“別怕他，擔子有沒放下，一個沒賣，一個沒買，看一眼問句話能壞多大事！”她又對那人嚷道：“你把踢在地上的刷子給娃拾起來裝好！你把擔子給娃讓娃走！國家給你的權，又不是讓你胡整的！”那人權當沒聽見，厲聲問那娃：“你說，該罰多少？”那女的又接腔：“一分也不能罰！你的心咋跟蓮藕一樣長了那麼多黑窟眼？他又沒違法，你胡罰啥？”
那人把眼一瞪，吼道：“你是哪裏來的？你過來，再多嘴連你一起罰！”那女的把胸一挺，回擊道：“你管我是哪來的！我是天上掉下來的！敢罰！你憑啥罰我？”
我怕事情越鬧越大，去勸那女的：“大姐，你快走吧，這號人惹不得，惹翻了他要吃虧的！”我扶著她的肩，把她從人群往外推，讓她走。她掙著不走，氣得嘴角冒出由唾沫繡的兩朵小白花，扭著脖子衝著那人嚷：“你心真狠！真缺德！”那人衝過來，吼道：“站住！再喊叫把你抓起來！”
我怕婦女吃虧，使勁推她走，推了幾丈遠，她仍扭著脖子不服地嚷：“敢抓我！我不怕你！”我終於把她勸走了，又反過來對那人說：“這孩子沒有父母，可憐巴巴的，他家裏隻有個妹妹，還等著他賣刷子的錢給她買書的。你讓他走吧，是我要看刷子的，不怪他！”
他惡惡地打斷我的話：“行！放他走！你看刷子罰你！”我急於趕路，因為朋友說好十點鍾在博物館大門口等我。為了我倆能脫身，我果斷地應道：“行！隻要你放他走！罰多少？你說？”他說：“二十元。”我趕緊讓那娃裝好刷子，催他快走，隨即掏出省吃儉用攢下的錢，憤憤然甩給那人二十元。那娃聽說讓他走，得赦似的慌慌張張扶起筐子，裝好刷子，抓起扁擔，挑起擔子，抹著淚給眾人深深鞠了一躬，即從眾人閃開的間隙往外逃。我扶著他的擔子也擠出人圈，隻聽人們議論我是個正人君子。一個男青年站在我麵前蹺起大拇指說：“阿姨，我一輩子都會記住你的。”
那娃頭也不回地往相反的方向飛奔。他知道我跟著他，邊跑邊從筐上麵抓起兩把刷子回頭投到我懷裏說：“姨……這兩把刷子送給你吧……”我拿著刷子邊追邊喊：“……孩子我不要，你把刷子拿去賣了好給你妹子買書……”
他繼續跑，不回頭，不應聲。我仍追仍喊：“孩子，錢還沒給你呢，這刷子我不能白要……”我到底沒攆上他，他終於抹著淚逃走了。望著他很快消逝的背影，我呆呆地站了良久才轉身向目的地走去。一路上，不知何因，我心裏沉甸甸的淚如珠滾，源源不斷，後悔在事情發生前，為何不把那二十元錢給他，好讓他給他妹子買書？
現在，每當我看到這兩把刷子，心裏就縈繞著那農村娃的身影。不知他後來找到自由市場沒有？不知那筐刷子賣了沒有？不知他給他妹子的書買來沒有？
選自：1996年4期《文化與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