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關於《白雪》(1 / 3)

五十年前,一個石榴花開的七月,我“哇”地一聲啼哭降生在河南鄧州城。

自幼活潑聰穎的我,曾在萬紫千紅的春天,用我悅耳動聽的童音歌唱祖國;又在烈日炎炎的盛夏,我穿著白蓮花一樣的背帶裙,在碧波蕩漾的護城河畔自由自在快樂地奔跑;在吹落黃花滿地金的秋季,從城牆內那片葳蕤的竹林裏,傳來我彈撥琴弦的悠揚樂聲;在那白雪皚皚的冬日,我和我的小夥伴們嬉鬧在茫茫雪原上,我們堆雪人,滾雪球,打雪仗……

然而,就在我十四那年,風雲突變,禍從天降,全國多數知識分子莫名其妙被帶上五花八門的帽子遭到種種殘酷迫害。在那個曆史背景中,受到上學無用的影響,在無奈中,我和我那年幼的弟弟妹妹被迫退了學!母親萬念俱灰!我便像含苞待放的蓓蕾突然遭到冰雹的襲擊,失去了勃勃生機!我們輟學後,我在生活的激流中掙紮,奔波著……

由於不堪回首的命運的捉弄,十九歲的我做夢也沒料到,我眼睜睜看著拚命追求我多才多藝的戀人慟哭著依依不舍地踏上赴遠方工作的征程。就在這個寒冷的嚴冬,我哭泣著到一個遙遠的山溝裏去給人家做媳婦!從此,噩夢般結束了我萬花筒般的少女生活,變成個灰頭土臉的家傭和農婦……從此,我被推上災難深重的荊棘路……

光陰荏苒,轉眼迎來了1979年的嚴冬臘月,當人們忙著迎接新年之際,為使我重新振作,衝淡悲傷,三十五歲的我卻躲在油氈棚的一隅,開始寫作長篇小說《白雪》。這一寫,竟苦苦掙紮了十三年。

現在,我終於把《白雪》作為一份珍貴的禮物,奉獻給廣大讀者。在鮮花擁簇的讚揚聲中,我仍然是那樣安詳沉靜。多少天來,陝西省、西安市廣播電台、西安市電視台及省內外許多報刊雜誌的記者,在采訪我時,都迫切想了解我嘔心瀝血寫《白雪》時的點點滴滴。首先我感謝陝西人民出版社的周鵬飛社長,太白文藝出版社的陳華昌社長及責任編輯孫見喜、王愚、賈平凹等有關領導、媒體、讀者對《白雪》的關注及重視,致以衷心的謝意!

我剛寫《白雪》那年,正是我的女兒上小學畢業前夕,因多年來我的精神遭受各種打擊,不幸我患了重病。但為了生計,我不得不帶病在那個小工廠幹著燒磚、蓋房、拉架子車、煉銅、煉鋁、翻砂、看大門掃地等繁重的體力勞動,每當我幹活幹得撐不住時,隻好休病假。當時我的月工資是三十六元,休病假發一半工資,平時隻能領到十八元。柴米油鹽、水電房費,全指望這十八元。由於這個原因,買稿紙和筆談何容易?我一生耿直,雖清貧,從不無故接受別人的施舍,更不會低三下四,彎腰索取本來就不屬於我自己的東西。然而,為解決燃眉之急,我不但接受過友人送給我的稿紙,而且常常避開眾人耳目,在路邊、宅院撿拾沒寫過字的廢紙,哪怕巴掌大的一片我也視為珍寶。我還常常紅著臉出沒在商店的各個櫃台前,把拾來的五顏六色的包裝紙當成掌上明珠抱回家,然後剪裁裝訂成花花綠綠的草稿本。每本的正反麵,全被我那不正規的文字填寫得密密麻麻。我的丫頭年年被評為“三好學生”,為了保存她童年的夢,她把每學期的作業本一本不漏的,按順序完好無損地鎖在她那隻破木箱裏。然而,我為了解決稿紙的困難,我淌著淚向她講,要她獻出她的這些寶貝。我要利用作業本背麵打草稿。自幼孝心特重的我的小丫頭,隻好打開了木箱上的鏽鎖,把本子鄭重地交給了我。她說:“媽媽,這一摞摞作業本凝結著我童年的心願,願你經過努力早日實現你的作家夢。”我含著淚蹲下來,捧住我丫頭黃瘦的臉,無法表達我的感激之情……

在我寫稿的漫長歲月裏,各種類型的筆用壞了一支又一支。我多次歎息著把這支筆的斷頭套接在那支筆的杆上。可是寫不了幾個字,首尾分了家。最後,連便宜的圓珠筆也買不起了,我隻好把廠裏每月發的衛生紙悄悄拿去賣掉一卷,然後買上幾根鉛筆。我總是把鉛筆先交給我丫頭用,她用短了,我再把筆頭插在竹管裏繼續用。

我的丫頭小時候,扁桃體時常發炎,不斷引起疼痛發燒。難忘那個炎熱的盛夏,有一天,我給她五角錢,我說天熱,讓她每天中午放學回來買根冰棍潤潤咽喉。她把錢壓在她的鉛筆盒底部珍藏著。每當放學歸來或上學途中,一群一夥的同學們圍著冰棍箱爭相購買時,一個知道情況的大人故意譏刺她:你看你媽窮得連五分錢的冰棍都讓你吃不起(她七歲時,我離異。那邊不給生活費,也不給撫養費)。丫頭含著淚到家後瞞住我沒說,同學把這件事告訴了我,我含著淚開導她:“孩子,清貧是個寶,能磨礪人的意誌。隻要你發奮讀書,將來成了大器,看哪個勢利眼還敢下眼觀咱!”

到了秋天,我的丫頭從鉛筆盒底取出剩餘的四角五分錢,鄭重地交給我。她說:“媽媽,你把這錢拿去買鉛筆寫稿吧。”我看著錢,知道是她忍受了一夏天的幹渴節約下來的,心疼和內疚交織在一起。我哽咽著捧著她因缺乏營養引起貧血而變得黃瘦的臉,半天說不出一句話。心裏卻在滴血,想著:丫頭呀!天底下有萬家燈火,你為何要降生在這樣一個使你受盡委屈和欺淩,飽嚐人情冷暖和饑寒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