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疑是故人來(3 / 3)

“大人,小人這麼大的個子,避到哪裏去?”

蘇韌指著桌上一紙包說:“你今夜出發去帝京,趕到桂枝胡同蘇宅,見了我娘子,送上這個。”

江魯一伸鼻子,知道是家鄉的盆牛脯,不禁問:“光送這個沒有書信?”

蘇韌將綠豆粥和涼麵推到江魯麵前。

他默默歎息,爾後笑道:“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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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起來,蘇韌精神抖擻,將麵前的應天府政細細梳理一遍。

他做事,就求個從容,急事急辦,緩事緩議。

哪怕他心中刀山火海,做個樣子也像是從容的。

因他表示不欲動人事,所以各處官吏不再張皇,盡量循規蹈矩,競是個默契的衙門。

蘇韌既不巡視各處,也不會越權過問,隻呆在自己該待地方,處理送到麵前的公務。

午間,魏國公的三公子再次來訪。蘇韌既能掙到裏子,樂意給足徐府麵子。

他欣然出迎,熱情相待。徐三公子本與蘇韌年紀相仿,一見如故。

二人密密相談了一個時辰。蘇韌特留三公子午飯,還請出範青來與三公子相見。

大家互贈表禮,相處和諧,自不必說。

當晚,魏國公府放私倉濟公倉。蘇韌特命應天府為此事出了揭帖,一夜間家喻戶曉。

徐家開了先河,蘇韌再按弘清從僧尼處搜羅的名單,向各家商借,誰家還能應得遲了?

蘇韌既下令打擊黑市。兩天之內,應天府的捕役四動,抓了一批販子,於是黑市望風而息。

如此雙管齊下,新府尹平抑糧價的手段,顯而易見。

再說起府衙內確有皂吏頭老病告退,蘇韌便點了刑房的江齊補缺。

那江齊穩重寡言,與其弟不同。他能被蘇韌拔擢,喜出望外,因此鞍前馬後,格外的盡心。

蘇韌到應天府四天,胥吏有方川,皂吏有江齊,內務有範青,顧問有陸老,還有弘清和尚打探消息。他伸出了一個巴掌,坐在了釣魚台

,聽任一府政務如水車般運轉。

若不是應天府有溧水縣那糟心的地方,

若世上沒有寶翔那個糟心的人物,

蘇韌簡直可算如魚得水了。

然而,該來的躲不過。何況,這回蘇韌並沒有想躲開。

在第四天早上,他向正在溧水的錦衣衛僉事倪彪發信,知會當夜自己將到溧水縣城外的大營。

中午,蘇韌身著官服,隻令江齊跟著頂便轎,去了應天府的文廟。

到了文廟,出人意料,他沒有往文廟裏麵拜祭,反令轎夫抬他到了文廟旁的書市裏。

應天府的書市,在南方赫赫有名。不僅販賣新舊書籍,還兼營油墨紙張,更有幾家府內乃至江南頗有聲望的小報館舍。“長江水”,“增廣軼聞”,“桃源”三家,各有千秋。

蘇韌當小吏時,到府裏辦公偶有空閑,也愛來這裏閑逛。他最喜歡看的小報,是長江水。

隻因三家小報中,“桃源”喜說風流韻事,蘇韌不好這一口。而“增廣軼聞”用詞太雅,蘇韌覺得辦份小報,不必如此矯情。隻“長江水”,取材不偏,語句淺近,為蘇韌所喜聞樂見。

蘇韌憑著記憶,尋找了刊布“長江水”的曹記書鋪。

夏日正午,酷熱難當,書鋪內外,門可羅雀。

蘇韌下轎,邁過門檻。書鋪左右兩邊白牆,墨寫著“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

這兩句以上,張貼個泛黃的紙橫幅,寫著“百端交集”四個字。

書鋪裏倆個夥計正啃西瓜,扯了幾張“長江水”鋪在櫃麵上,專供吐瓜子。

有條小黃狗,正蜷曲在一堆賣剩的“長江水”上麵午睡。

暑氣蒸人,滿鋪的油墨香,熏得蒼蠅亂飛。

蘇韌一身紅袍金帶,自是格格不入。倆夥計看得眼發直,竟把嘴裏瓜子咽下肚了。

有個夥計嗷的怪叫一聲,對裏邊喊:“掌櫃的,不好啦!他……他來了!”

“羅個嬤嬤的,隨便哪座瘟神來,他敢壞了我的文思,老夫懷磚伺候!”

掌櫃手抓隻筆,罵罵咧咧出來。他上身赤膊,僅著小衣,臉上用牛皮繩綁著單片的水晶鏡片。

蘇韌拱手:“曹先生,我是蘇韌,字嘉墨。”

掌櫃用鏡片壓著眼珠子,端詳一番,點頭歎說:“噯,你真是蘇嘉墨啊……”

對方這幅打扮,蘇韌毫不介意,隻笑道:“我對長江水慕名已久,今日才得見您的真容。”

曹掌櫃說:“大人抬舉了。在下賣個報,不願露臉。大夥看個文,圖個熱鬧,誰在乎主筆的真容俺們娛人娛己,也不指望指點江山。大人若不嫌棄裏邊亂,請您進來說話。”

蘇韌依言進去,裏屋到處累著書。書案擱著盤麻油煮幹絲,並一張油墨未幹的‘長江水’。

蘇韌拿起來看,標題是“好鳥鳴高枝,蘇太守登場”。插圖畫著隻大雁,正棲在棵紅豆樹上。

蘇韌付之一笑,發問:“曹先生,米價漲跌,對‘長江水’銷量可有影響?”

曹掌櫃道:“漲跌乃常事,長江水照樣滾滾流!大夥既買不起米了,買份報還圖個順氣。”

蘇韌微笑,娓娓道:“正是。為此說,官府平抑米價之外,應關懷你們這些民間的喉舌。自從我府儒生大案後,繼任的府尹對油墨一項征收重稅,你們辦報恐怕日益艱難。對我來說,算是讀著‘長江水’長大的。我不認為小報和官府相克。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嘛。從即日起,我會逐步取消府內油墨稅。然國事艱難,人心浮動,正如先生所言:小報既不能指點江山,便應寬慰百姓,娛人娛己。朝廷為天下計,有時不得不引水,治水。曹先生及書報界的才子,還請多多包涵。”

曹掌櫃單片鏡一抖:“哎,大人減稅是善政,造福了一府的書報人。多年來,在下看各任府尹都上過文廟。可是,如大人這樣不換便服,前來書市查訪的,真前所未見。”

蘇韌懇切說:“我穿官服,便是公家人。扶植江南文苑,不使帝京一枝獨秀,不止是我的意思,也是朝廷的意思。我是應天府人,心思向著家。先生可知道,在帝京,我都不愛讀順風耳,專想念著長江水。”

曹掌櫃聞言愉快,不禁拍大腿道:“順風耳嘩眾取寵,與本府小報的雅趣,實在是南轅北轍。不過,在下聽說,順風耳其實是南人出資籌劃的。豈不驗證了‘淮橘為枳(zhi)’”

蘇韌不動聲色:“外麵傳聞順風耳要打回南方,從應天府入手,先生可聞得他們的動靜?”

曹掌櫃鼻孔出氣,答:“這幫文痞來搶生意?不可能!在下於書市裏多少年了。若順風耳有半點風聲,能瞞過我去?再說,長江的地盤,管他順風耳千裏眼,來一個淹死一個。”

蘇韌同笑。幾句話,他已探得了虛實。

他惦記起一事,又問掌櫃道:“容我向您打聽。從前貴報有個名‘和事佬’的,常寫溧水縣風物,使人有身臨其境之感。他還建在否?溧水被圍,我擔心縣裏無辜百姓,意欲求份詳盡的溧水地圖。您可幫我找到‘和事佬’問問麼?”

曹掌櫃撫掌笑道:“和事佬不是旁人,乃在下的泰山老丈人。他而今文都懶得寫啦。說到地圖,我擔保他是沒有的。但他有本寫溧水地理風物的遊記,配有手繪,見得詳盡。在下原想為他祝七十大壽時付梓的,連樣書都有了,待在下找於蘇大人。”

蘇韌高興,心想真不虛此行。他望著曹掌櫃:“多謝。我猜先生的眼睛單片,不甚舒適。此番嘉墨回轉,一定要為您尋付成對的好鏡片。我及鄉親們還能拜讀您更多的生花妙筆呐。”

曹掌櫃忍不住樂了,再三謝道:“大人真心細如發,多承大人美意。”

蘇韌來書市,悄無聲息,可他離開時,風聲已漏,曹記書鋪前觀者如堵。

蘇韌估摸此刻在書市的,都是行裏人,因此他與曹掌櫃殷殷道別,環顧四周,藹如春風。

等轎簾垂下,蘇韌斂住嘴角。

他掏出帕子抹淨額頭汗水,不在乎顛簸,閱起才得的書稿來。

蘇韌正讀書,忽然轎子緩下,江齊湊簾稟告:“大人,監生們聚在對麵國子監門口哄鬧。”

蘇韌手捧書,聽得附近人聲鼎沸,冷臉問:“何故鬧?”

江齊躊躇說:“因為您前任的楊大人許下監生們額外的補貼,而您上任……此事未有落實。”

蘇韌冷哼無聲,斷然道:“知道了。繞道回府罷。”

他繼續看書,心裏卻有一番計較。

應天府生活日益窘迫,翰林院出身的楊映欲補貼監生們,自有他道理。

蘇韌交接時,並不知此事,因此未有指示。下屬的官員,想當然便停發了。

假如蘇韌知道,他是不會下令停止這一別人“善政”的,反正府庫並不少這些錢。

但他蒙在鼓裏,如今卻成了監生們怨怒的對象。他決定毫不退讓,一文錢也不追發。

對於屬下,蘇韌就要“護短”。如果他一開始就諉過於下屬,以後誰敢對他實心效力?

而他自己是新官上任,迫於壓力而示弱的話,以他小吏的出身,隻怕永遠壓不住陣腳。

他思及這裏,喚來江齊:“你快馬到府衙書房,問他們要才裝裱好的楊大人寫的‘克己複禮’大字,令嚴推事即刻送到國子監去。此外,告訴俞檢校,代表本府去各寺收齊好楊大人寄放的善本典籍,一並送入國子監。”

江齊應聲而去。

蘇韌冷笑,自言自語:“好,既想念楊映,給你們他寫的‘克己複禮’。”

他覺得:雖不給補貼,但送去書籍,已算得體貼。

如還有監生鬧事,他打算讓人代他質問他們兩句。

聖賢不是說:朝聞道,夕可死麼?真的讀書人,是多看幾本典籍要緊,還是要多吃幾口飯?

大眾疾苦,府事凋零,監生們又要吃飽喝足,又要傲骨正氣,天下哪有這等美事?

他一路翻閱,將書內感興趣的篇什疊個小角,備後細看。

轎子停在衙門口,蘇韌下轎。方川正翹首以待,蘇韌才要問話,身後一片悲泣之聲。

他驀然回首,見衙門對麵跪了好幾十人。嗚嗚抹淚的,有老有小有婦女,偏沒一個青壯成丁。

蘇韌沉默,猜著了七八分。

方川皺眉:“俱是被判處‘斬監侯’米販子家眷。這天太熱啊……眼見著昏死了好幾個……”

蘇韌麵無表情,掉頭往衙門裏走,想著要交待方川的事項。

忽然,一個孩子哭嚷道:“娘……娘……你醒醒……”

蘇韌眼角餘光,瞥見中暑的是個中年婦人。哭喊焦急的男孩,不過十一二歲。

蘇韌隻看一眼,竟停住了腳步。鬼使神差般,他伸出脖子,細端詳那對母子。

邊上有個同跪的老頭兒,可能粗通醫理。這會子屬他仗義,掏丹藥,掐人中,婦人悠悠醒轉。

她麵色蠟黃,拉著孩子,使盡全力說:“娘沒事。別急,娘怎麼都不會離開你的!”

蘇韌聞聲,背脊一晃。方川喚道:“大人,嘉墨!”

蘇韌回神,用袖子半掩住臉,告訴方川:“我先去更衣,再來見你。”

方川答應。蘇韌人往後院走,向一名常在前衙後院穿梭的差役招手。

那人忙跟上來。蘇韌說:“你悄悄把對麵的青衫母子引出來,帶去靚波軒見我。”

差役會意,也不多嘴。蘇韌鎮定下來,換了便服,往荷塘邊去。

他回想婦人音容,昔日時光,走馬燈似的回旋。

等他到了靚波軒,那婦人正縮手縮腳,目光躲閃,緊攥著男孩的手。

差役道:“見了府尹大人,還不下拜?”

婦人一個激靈,忙要下跪,蘇韌彎腰扶住了她。

他望著她,感慨萬千,茫茫人海,居然能夠重逢。

蘇韌心情激蕩,化成依稀的笑容,問:“你還記得當年的石頭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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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畢,欲知後事,請看下回“七月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