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疑是故人來(2 / 3)

蘇韌在少年時,幾乎是見不得光的卑微。往上爬那條路,他認得清楚,須臾不敢糊塗。

在這黑暗的階梯頂端,隻能有一個日頭。無論何種光芒,都不能與日光抗衡。

天下以皇帝為至尊。至尊的意誌當前,無論螻蟻百姓還是權貴鼎臣,唯有服從一條路是理。

他今天來徐公府,本就打算破釜沉舟,放膽一試,並沒有準備多半句廢話。

雖說他是狐假虎威。可假如魏國公麵對此劍,還不生出敬畏之意……

蘇韌已經暗暗決定,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將會借題發揮,向皇帝密奏徐氏謀反,以滅其族!

徐祖彥持劍躊躇,望向範青問:“這小哥兒麵貌不俗,莫非是宮中之人?”

範青到此時方開口道:“稟國公爺,晚輩姓範名青,家父範忠——他算得是宮中人。”

霹靂炸響數聲,大雨如萬箭齊發,和著狂風,咆哮而至。徐祖彥手指僵硬,緩緩送劍回鞘。

劍刃一收,陰暗的畫堂內,蘇韌的白淨麵皮,範青的青黑眸子,隱隱泛光。

徐祖彥注視他們,長籲一口氣:“聖上之意,我明白了。我本當宣力守正,以報皇恩。”

蘇韌袖子抵著椅背,曼聲說:“國公爺,萬歲保全功臣之心,古來罕有。府內缺糧,黑市暴漲,若萬歲發一道上諭……然而,您隻見了此劍。下官請您同舟共濟,過了這陣風雨,徐公府還是徐公府,任誰也動搖不得。”

他話說到這裏,便是盡頭。接下來如何辦,理應象是對方主動,而不該全出自他蘇韌的意思。

他明白,哪怕手握有尚方寶劍,真是要同舟共濟,萬不可盛氣臨人。

何況徐家是名門顯貴,總好個麵子。魏國公生於錦繡叢中,多半任性。

徐祖彥若真負氣要擰著來,又得他蘇韌多花多少工夫

果然,蘇韌語氣一緩,徐祖彥順水推舟,談起自家積糧,言及黑市,他驀地歎息一聲,簾內冒出細碎聲響。

徐祖彥盼顧左右,吐出兩字:“上茶。”

一個少婦端著茶盤,姍姍而來。她著件鵝黃扣身衫子,不施粉黛,鬢邊僅簪著梔子花

徐祖彥添上句:“此是內人孟氏。”

蘇韌心想:嗯,這是市井常說他那須臾不離左右的如夫人了。

蘇韌雖年輕,對聲色向來沒大興致。外頭的女人,無論老少醜妍,他都不會多花半分精神。

可是,對於這徐家的如夫人,他倒多加了份心。

隻因他是個適可而止,見好就收的人。

從小吏到府尹,從帝京回南京,這種心性變不了。

今日,他已唬住了魏國公,目的已足。

人與人交鋒,占盡了上風,都是虛的,有什麼意思?

在別人家的愛妾麵前,他存心是要給魏國公挽回麵子。

所以,他偏離了椅背,誠敬道:“多謝徐夫人。”

此言一出,孟姬登時麵生光彩,徐祖彥垂手輕咳,目光則轉為柔和。

國朝尚禮。國公夫人,乃一品命婦。而這位孟姬,無論如何專寵,都稱不得夫人的。

蘇韌作為朝廷命官,如何不知?可這種小節,他認為不必拘泥,送個人情給魏國公何妨?

孟姬對蘇韌萬福:“蘇大人是父母官,當明朝秋毫。外頭亂嚼舌根子說妾身倆兄弟販賣糧米,阿是笑話?妾身在府裏,金山銀山都有,娘家人什麼沒見過非要那種昧心錢?”

蘇韌聽了,連連點頭。

徐祖彥咳得麵皮發紅,孟姬將茶碗蓋呯的丟在他麵前,喋喋不休:“素日家裏私庫,都是三哥母子掌管。妾身每日辛勤,沒落半個好字,平白讓人構陷去!蘇大人,您評個理來?”

蘇韌溫言道:“徐夫人,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國公爺身負人望,自有丘壑,不容下官置評。”

他左一個“徐夫人”,右一聲“下官”,孟姬不好再發作,帳幕裏忽然滾出個著絲衣的小男孩。

小童兩三歲,想必剛睡醒了,呀呀喊著阿爹阿娘。

孟姬一把攬住男孩。徐祖彥說:“蘇大人,這是我的幼子。”

蘇韌對別人生的小孩子,一直提不起勁來。可他深知要拉攏人心,孩子是必須讚的。

他牽著小孩,笑不唧兒說:“小公子好周正模樣。藍田出玉,名不虛傳。”

孟姬得意。徐小公子望著蘇韌的慈眉秀目,咧開了嘴,放心任這紅袍叔叔抓著手。

徐祖彥何等身份,此番對著一介府尹,先是憤怒再受恐嚇,失魂落魄又逢惠風和暢。

他真喜也不是,傷也不是,端著的架子放不下來,神色頗為尷尬,仿佛心亂如麻。

蘇韌推了請飯,適時告辭,待魏國公送他和範青出堂,他看似閑閑地送上最後一句話:“國公爺,下官此次在江南,多蒙您的照顧。今日在中山王陵,我也探訪了碑亭,萱草花雨中盛開,令人感動。回京之後,蘇韌一定表奏您的功勞。萬歲以孝治天下。您生母與您父親合葬之事,也許是指日可待。”

徐祖彥驀然止步。他頭上,雨後的夜幕,澄清如洗。他眼前,蘇韌的表情,實在真摯。

良久,徐祖彥俯身,握住了蘇韌的手,低聲道:“蘇韌你放心。有君此言,我必助君。”

蘇韌心中一輕,知道這回自己已是“探驪得珠”。

攻心之術,本是軟硬兼施。

即便軟硬都圈不中,切中其要害,則一擊得手。

(下)

回到應天府衙,一行人皆饑腸轆轆。

誰知馬車才進府衙,馬廄裏亂作一團。

蘇韌尚未開口,範青已翻身下馬,橫眉道:“什麼東西在此吵嚷?”

他話音剛落,有人劈麵丟過一把草料,大喝道:“是你爺爺!”

範青本錦衣玉食,慣在家頤氣指使,此刻又累又餓,滿頭臉草屑,不由火冒三丈。

他回頭看蘇韌,厲聲到:“蘇大人到了,這廝還敢造次?”

那青年差役打扮,是個長腳,想是喝醉了,說話有點大舌頭:“哈哈,那不就是蘇……蘇嘉墨麼?在咱們……六……六合縣裏,誰不知道他一個饅頭分兩頓吃,一個錢兒拆兩半使。好……攀上高枝了。在爺爺麵前,充的哪門子大人?”

蘇韌光是看著,神定氣閑,並不著惱。

旁有老衙役訴說:這人乃六合縣捕役,今日來府衙辦事,因與人拌嘴,故借酒蓋臉鬧騰起來。

蘇韌尚未開口,範青指揮一班衙役道:“綁起來!灌他馬尿,波他冷水,看他還敢放肆!”

蘇韌隻當沒聽見,攜範青到後園。他擦了頭麵,才吩咐官奴道:“讓廚房不必備我這兒飯菜了。對了……馬廄裏那位清醒了……給他送碗綠豆湯去……還有……”

交待完畢,他叫上範青,二人同出應天府衙,到了鄰近街上一家回回人開的館子。

館子不大,潔淨可人。回回人勤儉,因市井蕭條,隻點了盞油燈,蘇韌挑了暗處坐了。

他點了盆牛脯,水芹。等堂倌走了,他輕輕對範青說:“青弟,你是北人口味重,江南吃得清淡,苦了你。此是咱六合縣籍回回開的店,我是特為請你來的。”

範青凝神片刻:“蘇大哥,馬廄裏那六合人——你真認識麼?”

蘇韌莞爾道:“六合縣不過一條大街。幾年前,他與我俱是縣太爺麾下,你說認得不認得?”

“那我……”

“無妨。給他個教訓很好。這人名叫江魯,專司縣內捕役。他還有個哥哥江齊,似在應天府刑房內當差。雖說籍貫是山東人士,他兄弟卻在六合縣裏長大。此人心直口快,隻是貪杯。他曾照拂過我娘子開的偶人店,對我算得義氣。江魯乃可用之人,不是有典故“六合瘋子”麼六合人脾氣大是出名的,你尚未曾見識呢。”

範青撫摸玉佩道:“我是一時氣急。據說:人無嗜好,不可以深交,以其無深情也。蘇大哥,你打算帶上他去溧水縣麼?”

“呃?”蘇韌看跑堂布菜,將筷子遞給範青道:“他一鬧,那麼多眼睛瞧著呢。我連你都不帶,怎麼會帶他?”

範青急道:“何故不帶我?”

蘇韌說:“你先吃著,聽我講。”

範青不情不願吃了一塊,不禁誇道:“滋味好香。”

蘇韌笑說:“是了,這牛肉在大暑天裏,都能香七日。你喜歡就多吃些。青弟,我今天領著你去魏國公府,因為我多少是有招數的。而溧水,我之所以不帶你去,是因縣城內的情況,我尚沒有對策。此次民變,縱然是皇甫貪暴,激起民憤,但我總覺得事出蹊蹺……”

蘇韌在昏黃燈光下,用筷子蘸著茶水邊畫邊說:“你看,應天府內,有一道長江天塹。這是江浦縣,這是六合縣,而過了江,到那裏才是溧水縣。民變初起,亂在江浦。號稱錢塘幫的一眾人出其不意,攻占府衙,殺了皇甫,以不少官員為人質。江浦為府衙各官庫所在地,給養不一而足。可是折騰出了驚天動靜,這幫人一旦麵對官兵來襲,卻迅速放棄江浦,隻帶了少數人質撤退。按理說,六合縣靠近江浦,百姓彪悍,城池堅固,安營紮寨的話,要比隔了長江的溧水縣更為理想。可是他們竟能甩下倪彪數萬大軍,過江一路奔到溧水……我思來想去,如此局麵,要麼溧水縣本身就是他們經營多年的老巢,要麼他們在應天府外還有接應。溧水縣有個石臼湖,水路八達,要比官兵掌控全段的長江隱秘得多了……”

範青眨眼說:“蘇大哥的意思,是民變後頭有文章?”

蘇韌歎息:“我不是神算,哪知道底細?你吃口水芹,微苦之後,保管滿口鮮香。青弟,你跟我到江南,是你父親托付,他有心栽培你成材,可我不能讓你以身犯險。以溧水之局勢,城內之險惡,我不帶著你,反而更為安心。”

範青不服氣說:“但倪彪大軍已包圍了溧水縣城,這些人不是甕中之鱉麼?”

蘇韌語重心長道:“甕中捉鱉,才容易咬到手呢。我沒有兄弟,把你當作弟弟一樣。你在府衙裏,替我料理雜務,我才無後顧之憂。青弟,我不能文不能武,又無家世依仗。有時不得已,才虛與周旋。我能告訴你的,全都會告訴你。不能告訴你的,也隻是為了你安全。”

範青一口氣的吃菜,忽然說:“蘇大哥,我要坦白一事。”

蘇韌搖手笑道:“你心裏知道便好了。不用向我坦白的。”

範青不肯,從荷包裏掏出一物。

蘇韌定睛一瞧,正是前夜在墳地裏丟失的鳥形陶笛。

範青輕聲說:“蘇大哥,那夜裏我久不得你動靜,因此去了樹林,撿到了這個陶笛。你從墳地裏出來,還有個老江湖送你,我都是親見的……我心裏猶疑,是否讓你知道……這會子,我決心不瞞著你啦。蘇大哥,我爹畢竟老了。若不打算關起門坐吃山空,我總要設法出來混的。我向來佩服你,如今更甚,即便你有自己的打算,我是絕不會礙事的。”

蘇韌注視少年:“

青弟,你欲言又止,我已知大概。你留在應天府衙,聽我消息。這陶笛我是買了一對兒,一隻給我兒子蘇密。既然我當你弟弟,另一隻本來該給你。”

範青緊緊攥住陶笛,不再多話。

蘇韌轉開臉,似笑非笑,心想少年郎到底一路平順,曆練是淺些。

換了自己十四五歲時,縱使坦白,絕不會這麼個走法。

他吃著六合的盆牛脯,想起件心事,臨走特意叫堂倌紮上了一紙包帶回府衙。

蘇韌進了衙門,再見方川。二人合計民生,直到半夜。

夜深人靜,蘇韌拐到書房,衙役們按照他的吩咐,擺上了一碗涼麵,一碗綠豆粥。

蘇韌不吃宵夜,打個嗬欠,坐賞已裝裱完畢的楊映的幾幅大字。

花窗以外,今夜星辰璀璨,昨夜微風依然。

不多功夫,倆個衙役挾著一個長大漢子進來,正是江魯。

江魯早已酒醒,麵有悔意,見了蘇韌,把頭一歪。

蘇韌嗬嗬道:“江魯,我蘇韌有那麼不得人心嗎?我剛進這座衙門,你鄉裏鄉親的那樣拆台?”

江魯答得硬氣:“是我錯!該怎麼罰,隨大人便是。”

蘇韌遠聞他身上一股尿騷氣,慢吞吞道:“嗯,不是已罰過了麼?兩年不見,你還是一般好酒誤事。這樣子下去,哪個女人敢靠你終身……”

江魯一直脖子:“回大人,要跟小的女人有不少,可小的還不想成家。”

蘇韌失笑:“家總是要成的嘛。還是改了吧!你不出現,我惦記著同鄉人。你來了,我想起身邊缺個皂吏頭兒,你哥江齊恰是好人選。至於你,才在府裏露醜,先去避個風頭,回來我再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