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保民與殃民孰善?守土與辟土孰公?與其爭強弱於百年,何如享太平於千載?各君其國,各子其民,反衰世之淩夷①,即以體天心之仁愛,不驕不倍,無詐無虞,庶幾長治久安,幹戈永息,國有工商之利,地無畛域之分,而鐵路、輪船四通八達,遐邇一體,中外乂安②,不亦善乎?然而未敢必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棄好從惡,始合終乖。強者固明恣狼貪,弱者亦陰圖蠶食,兵連禍結,擾攘不休,不至如洪水之橫流浩浩滔天,而其事不止。夫剝而必複者,天心也;危而思安者,人事也。以目前論之,泰西各國亦漸有悔禍之心矣。如俄、土之爭及秘魯、智利之役,各大國勒兵勸和,烽煙少息,生靈之禍稍紓。並以兵費至繁,盡傾積蓄,幸而勝,所得已不償所失;不幸而敗,則既折兵力,又損國威。是以善籌國者皆講求攻守之具,欲戰勝於無形,初不欲輕啟釁端,見諸實事也。
我孟子曾言之矣:"’天下何定’?曰:’定於一’。曰:’孰能一之’?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夫此不嗜殺人之心,即天心也。異日者大亂極而聖人出,總地球而渾一之。天下久合而必分,亦久分而必合。以中國論之,其合也久矣,統外國而論是大分也。大分之後必有大合,及其時而聖人生焉,智勇蓋天下,機權技巧蓋天下,而一切屏而不用,獨藹然以仁民愛物之意返斯世於大同,則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日月所照,霜露所隊,凡有血氣莫不尊親。斯時船失其堅,炮失其利,智力無所施其巧,器械無所擅其長,於是六合之外,八荒之內,禮齊德道,偃武修文③,合天下萬國含生負氣之倫,無一物不得其所,然後天之心始大安,聖人之心始大慰。上揆天道,下察民情,酌古準今,見微知著,四夷賓服,來享來王,五百年名世之生其期亦不遠矣!
如謂成敗利鈍可以逆睹,智取術馭可以長存,是不明倚伏之機,不審順逆之理,何足與言天道哉?雖然,兵可百年不用,不可一日不備。國家當無事之日,明其政刑,興其教化,繕其城郭,浚其池隍,將帥得人,士卒用命,餉充裕,器械精明,則敵人狎侮之心默然自息。何至〔十四卷本增:聽其〕玩於股掌,肆厥憑陵④,削奪我藩服而不能援,逼處我邊疆而不能拒,虔劉我烝黎而不能校⑤,要求我金帛而不敢違耶?噫!誰非人子?誰非人臣?此長沙賈生所以痛哭流涕⑥,扼腕撫心而不能已已也!
英國有著名碩彥殷富巨紳設立弭兵會。〔十四卷本增:約三百餘人,別國亦有願入者。〕如有兩國失和,會中人即舉極有位望者前赴兩國,察其事之曲直,論其理之從違,另凂局外之國講信修睦,俾無失和好而免啟兵戎。並勸各國立約之初必宜添入一條,曰:凡我兩國苟有齦齬,必延他國秉公解勸,不可先動幹戈等語。各國中頗有從其議者。今其會不僅為英國私會,竟成萬國弭兵公會。第一次會於法京巴黎,第二次會於英京倫敦,第三次會於意京羅馬。有十七國達官赴會共議弭兵善策,其成效頗為昭著。如是年〔十四卷本增:昔年美國南北省大亂,英船數艘乘危圖利,攻劫美國商船財貨。美亂既定,核算美船之受害於英國者共銀若幹,即向英國索償,英廷答以此事曲直非我二國所能遽定,不如延請公正人持平判斷,庶彼此不致受虧。於是英、美兩國各邀公正人持平核議,詢謀僉同,乃判曰:此案美國理直。蓋美國當自顧不暇之時,英國宜及早約束本國船隻,不準在美洋滋擾。英計不出此,應以英金三百萬鎊償還美商耗損之款。英廷即允照償。〕法與荷蘭因南亞美利加屬地互有齦齬,後遵弭兵會公請俄國君主剖斷,得免紛爭。英、美兩國之人在卑令海峽捕魚爭競不已,幾釀事端,後亦遵弭兵會議,公請著名之人公斷,遂不至以兵戎相見。〔八卷本增:其餘小國因得調和而敉寧者亦複不少,雖霸主之強橫、梟雄之毒焰難執此議相繩。
或有謂此會專為陰謀中國而設,然既以仁義為名,持之者日堅,從之者日眾,使桀驁之徒亦顧名而思義,未必非挽回兵禍之奇策也。英人羅柏村曰:現議兩法,如能遵行則各國自得大益。其第一法欲令各國永立和好之約,議定各國各派兩人成一和好會,辦理各國相爭之案。所派入會之人必為眾所推舉。第二法欲將各國應許公法彙成一書,已經俄京與日內瓦處成會,將其數要款訂立公法,為各國所應允:無論因何肇釁,俱有定章辦事,使無可疑之處,則強國、弱國俱免誤起爭端。善哉此舉,誠上契天心,非常之功德矣!〕此弭兵會之成效昭然也。錄之以備一說。⑦
[注釋]
①淩夷——衰敗,走下坡路。
②遐邇——遠近。乂安,又作"艾安",平安。
③偃武修文——偃,止息、停止。語出《尚書.武成》,或作"興文偃武",意謂停止戰爭,隻修文治。
④憑陵——又作"馮陵",侵犯,進擾。句意為:放肆猖獗地侵犯。
⑤虔劉我烝黎——虔(quán),劫掠。劉,砍殺。虔劉,劫掠殺戮。烝,眾多。黎,民眾、百姓。烝黎,烝民、眾民。
⑥長沙賈生——賈誼,曾任長沙王太傅。
⑦從"英國有著名碩彥殷富巨紳設立弭兵會"到"錄之以備一說",五卷本《弭兵》的附言。
《盛世危言》增訂新編後序①嚐聞上醫貴能知病源,而尤貴如扁鵲之於齊桓公,能知病於未發之先。苟徒見病治病,不治其病之本源,則旋愈旋發,日見其殆。外邪易侵,百病必叢集矣。
治國者亦何獨不然。今中國自為日本所侮,更為泰西各國所輕,皆知我兵將之弱,軍器之窳,國庫之空,漢奸之眾,吏治之壞,民心之渙。莫不狡焉思逞,蠶食狼貪。尚欲以我之矛刺我之盾。當此時艱孔亟,如病者危篤之候,若非主治得人,力求治法,雖有對證之藥,恐為庸醫所搖,因以坐誤,厥病何由瘳乎?
昔俄、日積弱之時,俄之舊主彼得,日之親王大臣,皆肄業泰西,並聘其才德兼優之士數十人回國佐理。我國亦當籌措巨款亟仿而行之。
餘側足名利場中,留心中外時事三十年於茲矣。窮究成敗之源,粗知治亂之理,曠觀時局殊切杞憂。誠如陶中丞疏雲:論事者動發大言,自謂出於義憤,不知適以長庸臣之怠傲,蔽誌士之聰明。一二有識者畏受訾謷,或曲為附和,或甘於緘默,絕無古大臣交相儆戒之風。平日視危為安,視弱為強,文武驕惰,莫由覺悟。一旦有事,不肯平心體察,謬托正論,務虛名而賈實禍,誠可為痛哭流涕者也。又雲:若非激揚士類,則虛文相市,可與共安樂而不可與濟艱危,非精究洋務,則成法雖高,可以製土寇而不可以禦外侮。皆至論也。
幸聖明在上,廣開言路,一腔熱血,罔識忌諱,不揣固陋,用成《危言》一書,藉旌木之獻。惟中日戰後,勢殊事異,情形已自不同,故複將未盡之言,奮筆書之,冠以地球圖說,並附錄深通時事者名言偉論,合共二百篇。以期天下人共知病源所在,毋諱疾而忌醫,勿畏難而憚改,速求三年之艾,以起痼疾於已深,則大局庶幾有豸!於以奠安我國家萬年有道之基不難矣。
[注釋]
①此序是鄭觀應為《盛世危言》十四卷本所寫。
《盛世危言》增訂新編後序①經雲:"上工治未病。"如扁鵲之望齊桓,能於病之未來洞見症結。苟俟其既見而治之,不探其得病之源,雜投方藥,縱獲暫瘥,而元氣日損,客邪易侵,百病叢生,病加於小愈,殆矣!
治國亦然。我中國之病,其源在於學非所用,遇事推諉;其流在於粉飾徇私,見利侵權。自南敗於法,北敗於日,於是兵力之弱,軍械之窳,府庫之空,學校之陋,吏治之壞,工商之衰,民心之渙,向之上下相蒙者,至此予人以共見。
東、西各國假保商、護教之名,肆蠶食鯨吞之計,既據港口,複窺腹地,購糧練兵,以我之矛刺我之盾,明告譯署,謂某省不可讓人,長江、西江各口內地任彼通商行船。而我國工商旅食彼國者鄙為野蠻,非驅逐出境,即重征身稅。種種欺侮,凡有血氣,共抱不平,稍具知識,亦深恥懼。惟當道敢怒而不敢言,安於苟且,保其富貴。士商愈屈而愈憤,苦無生計,急欲圖新。內訌外侮,勢幾不可以終日。彼崇新而強,我泥古而弱。善夫純常子雲:"今使房、杜為相,孫、吳為將,而仍用今日之製度,果足以富強而與各國爭抗乎?故擬先變法而求人材以守之。"英士傅蘭雅有雲:"處二十紀之時,行十九紀之法,何異冬葛而夏裘,豈第貽人之訕笑!"嗚呼!我中國人民礦產富於他邦,何反不能自立,而衰弱至此?
餘讀各國史論,究心世事三十年於茲矣。深察古今盛衰之故,粗知宇宙利病之情。昔俄、普、日積弱之時,俄彼德、日親王皆肄業強鄰,借才異地,用能日臻富強。普之轉弱為強,亦由其後細雷鼎新革故,其伯相所設良民會固結民心。我中國丁此時艱,欲變法自強,非政府得人,取俄、日、普變法之成案,實力仿行不可。若行一新政,必飭六部、九卿、各省疆吏會議而後定,恐守舊者多聚訟盈廷,縱有變法終不免暗襲成規,有名無實,譬如人於病篤之候不能自主,全賴左右,而左右謬詡知醫,雖有和緩之方,嫌其異己,謂非所宜,妄為加減,欲求疾瘳難乎不難?
嚐聞德相卑士麥論中國人材不如日本。餘於癸巳、甲午年間,曾以中西學校之優劣,農事之豐歉,工藝之巧拙,商務之盛衰,與夫議政院之利弊,養貧院之章程,策格致書院肄業諸生,各舉所知以備當道之采擇。奈何袞袞諸公不知師長棄短,或鹵莽以僨事,或隱忍以偷安,是故中日之役不應戰而戰,中德之役應戰而不戰。陶子方製軍雲:論事者動發大言,自謂出於義憤,不知適以長庸臣之怠傲,蔽誌士之聰明,一二有識者,非曲為附和,即甘於緘默,絕無古大臣交相儆戒之風。一旦有事,又不肯平心體察,謬托正論,騖虛名而賈實禍,誠可痛也!
今幸聖明在上,廣開言路,一腔熱血,罔識忌諱,用成《危言》一書,藉作旌木之獻。惟中日之後,勢殊事異,情形又自不同,故複將未盡之緒,奮筆述之,冠以地球圖說,並附錄近人名言偉論,都計二百篇,以期天下共知病源所在,毋諱疾而忌醫,毋畏難而憚改,則大局庶有豸乎。《易》曰:"不遠複,無祗悔。"餘為斯世望之。香山鄭觀應後序。
[注釋]
①此序是鄭觀應為《盛世危言》八卷本所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