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我是說我和祝小烏養野豬闖禍的多年以後,我坐在縣城的一條巷子口,正埋頭修理自行車。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我的頭頂響了起來:“有財,是你嗎?這些天我到處找你呢。”
我抬頭一看,是祝小烏,沒想到他也提前釋放了。
我們在巷子裏的小酒店坐下來喝酒,訴說各自的情況,連連歎氣。
祝小烏告訴我,他剛從獄中出來就回洪壇岡去過一次,我們蓋的那三間房早塌了,洪壇岡上灌木叢生,雜草與藤蔓長得很繁茂,大概是吃到了豬糞的原因,如果不是在山上待過,保證要迷路。
比起那座被人遺忘的山頭,我似乎更惦記曾經和我們一起養豬的人。我問他可曾見到瘸了腿的陳德方?祝小烏說,見過了,陳德方還開著小店,隻是他的女人跟人跑了。祝小烏剛開始不敢去見他,因為我們還欠他賠款,可是當他下山的時候,陳德方站在門口等著了,一定要留他住宿、吃晚飯,沒想到陳德方隻字未提賠償的事。
走的時候,祝小烏許下諾言:“等我發財以後一定要補償你。”陳德方苦笑(大概是懷疑祝小烏不會發財吧),說:“小烏,過去的事就讓他過去吧!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的這條腿又不是你們用刀砍斷的。”
說著,祝小烏喝了好幾口悶酒,然後,他突然問我:
“有財,你還記得我那個親戚嗎?”
“我當然記得。”
“他死了。”
“死了?”
其實,我對牛化生的死一點都不感到吃驚,一個精神崩潰者是不可能長壽的。可是祝小烏告訴我牛化生的死因時,我還是吃了一驚:
“怎麼?他怎麼死的?”
“他被我們的豬咬死的。”
“怎麼可能呢?我們的豬全部被擊斃了。”
祝小烏抿了一口酒,抽動著嘴唇說:
“你知道嗎?自我們走後,他瘋得更厲害了,村裏人說他好像鬼魂附體一般,見到誰家的豬都兩眼淚汪汪,跟豬說一些‘豬也一條命,人也一條命,大家都是一條命’,‘從虎口裏逃出來你們要小心,拉回去變成神經病’……”
“他這是什麼意思呢?是同情豬嗎?”
“誰知道!反正整天說這樣的話。”
“大概是懺悔吧!”
“有可能。”
“怎麼就死了?”
“後來,你應該知道,我們遺留在吳村的那些雜種豬長大了,他跟那些豬去說這些話,哧!你想想……”
“你是說留在母豬肚子裏的那些雜種嗎?”
“對,就是這些豬出生後咬死了他。我去的時候,村裏還有許多人家養著這樣的豬呢。不過,經過幾代的圈養馴化,它們的野性大大減弱了。現在,喂養這樣的豬已經成了吳村乃至山鄉的主要副收入,它們的名氣比做火腿的‘兩頭烏’還大。”
“這可真沒想到。”
這時,有人大呼小叫著來找我修三輪車,我和祝小烏隻好分手了。
走之前,祝小烏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問我在這裏修車一天能掙多少錢,我告訴他二、三十塊,他就從褲袋裏掏出一疊報紙來,對我說:“有財,你知道現在養鱷魚很掙錢嗎?”
我說我不知道。祝小烏就像當年掏出報紙勸我養野豬那樣唾沫橫飛起來:“現在有人養鱷魚養發了!你看報紙上都登了。在揚子鱷繁殖研究中心,揚子鱷數量嚴重飽和,咱到那裏購回種鱷,再到鄉下包個魚塘就能養起來。”
我掃了一眼報紙,看見一口墨色的池塘裏,一些血盆大嘴的條狀物像蠍子糾纏在一起。我心想,你算了吧!跟你養野豬我倒了黴,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會跟你去養什麼鱷魚!傻瓜都知道這玩意是國家一級保護動物,養這玩意說白了就是送命。
可是,祝小烏還滔滔不絕著:“你不用擔心,國家鼓勵人工飼養揚子鱷,因為鱷魚渾身都是寶,皮可以加工成皮革,肉可以吃,油可以防凍瘡,報紙上寫得明白:鱷肉將成為餐飲業的新寵……致富要勤勞,還要靠頭腦!有財,咱再博一次吧!”
我簡直忍無可忍,我吼起來了:“呸!什麼勤勞什麼致富?從來都是騙人的鬼話!我算是看透了,就今天像我們這樣的小赤佬要想靠自己的雙手過上富翁的日子,簡直就是癡人做夢!”
我的同學祝小烏看我不再信任他,可憐巴巴地嘟囔了一句:“有財,你變了啊!”
然後,他扶了扶寬邊眼鏡,走了,再也沒有來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