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淘寶天堂(3 / 3)

我問他,既然手頭那麼拮據,為什麼不拿幾件東西出去拍賣?自古至今,有多少藏家能隻進不出,不走以藏養藏之路?他告訴我,拿過,有些東西拍賣公司不認,有些東西進入拍賣後買主不認,所以至今一件都沒能出手。甚至有一些經故宮裏的權威專家看好的東西,也被人說成假貨。

“別著急,總有一天大家會覺悟,認它。到時候上哪兒找這些國寶去?咱們是先知先覺嗬!”“成化寶貝”反過來安慰我說。

“成化寶貝”的冷靜沒能維持多久,下賭注似的收藏就像一個無底洞,很快將他的財產與自信抽吸殆盡。前年,為了收購十件“成化鬥彩官窯瓷器”,他變賣了房產,借住到一位出國工作的朋友家裏。天無絕人之路,去年,通過一位專家介紹,香港一家拍賣公司找到了“成化寶貝”,要上拍他的成化鬥彩精品,但前提是要求他送拍的東西必須經過權威科研部門進行儀器測定。於是,“成化寶貝”挑選了幾十件有專家鑒定證書的“成化精品”,花了幾萬塊錢送交北京的一家專業機構進行儀器測試,結果很慘:無一通過,全部為贗品。至此,這位原本前程似錦的年輕詩人精神徹底崩潰了,接著,老婆又帶著孩子離開他回東北老家。他獨自一人靠親友接濟、加上賤賣一點贗品維持日常開支,得空了仍舊在京城各大古玩市場裏瘋說、瘋逛。成天見人就重複一句話自我解嘲:“本來我看準了那隻成化雞缸杯,真該死,給別人買去了,900萬哪……”

有人把潘家園稱作中國的“富農製造廠”,這話一點兒也不過分。這裏的經營戶九成以上是來自全國各地的農民,而且大部分都是一些貧困地區的“赤貧戶”。初始,他們大多穿著破舊、身無幾文,僅拎幾件古董玩器,三五結夥、離鄉背井闖北京,租住在潘家園周邊一些當地人臨時搭建的簡易住房裏。過一段時間後,手裏的真家夥賣光了,便用賺得的錢再回到窮鄉僻壤,挨家挨戶廉價收購一些祖上傳下來的家用舊器物,如清朝末年和解放前後的瓷壇瓦罐、銅佛木雕之類,然後再經人介紹,去一些專業製造假文物的窩點,捎帶一些價格低廉的中低檔陶瓷贗品,又重新回到潘家園。如此反複倒騰幾次,初步積累了一些利潤和經驗,開始了他們“滾雪球”式的脫貧致富運動。這群人的致富速度快得驚人,一般說來,隻要進了潘家園,一年之內可以基本脫貧,讓家裏人吃飽穿暖、孩子們讀得起書。兩年之內,可以不同程度地超過國家現行通認的“小康”標準。再往後就不一而論了,那部分人的經濟實力你無法估量。

笑哥,就是這部分人當中的一個。他來自河南的偏遠山區,今年28歲,因為天生一張笑眯眯的娃娃臉,同伴們都喊他“笑哥”(圖8)。

笑哥讀小學五年級時,在小煤窯做苦力的父親死於礦難,他不得不輟學回家,然後去洛陽街頭要了兩年飯。16歲那年,他受人唆使幫毒販子送毒收錢混飽肚子。不久,他的上線被抓起來吃了子彈,他因為沒到法定年齡,被帶上刑場受教育。在刑場上,他親眼目睹上線被打掉腦袋,嚇得尿了幾天褲子。

經過兩年的勞動教養後,18歲的笑哥被釋放回到老家,認識了一位倒賣古玩的同鄉,先是幫著那人在古玩市場上拉客,成交後抽10%~20%的彩頭。賺了千把塊錢以後,笑哥便自開爐灶,搗鼓起一些小玉件。由於他模樣厚道,賣東西也不漫天要價,而且還許諾買主可以退貨,很快便積累了人氣。一些初入此道的客戶,都願意上他的攤上“撿漏”,就算是買到贗品與假貨,因為價格便宜,又見他年少可憐,很少人跟他講究,不到三年時間,笑哥口袋裏裝進了近十幾萬塊錢。

1999年冬盡,笑哥過完20歲生日,聽人說北京的古玩市場大、買主多而且更有錢,便趁農閑之機,花費4萬塊錢把家裏的一間住過四五代人的土坯房拆了,在原址蓋了棟兩層樓的磚牆水泥頂小洋樓,然後再給母親留下兩個弟妹讀書的錢,隻身來到北京。

初到北京,笑哥先是每天起早摸黑在潘家園外圍趕了一年“鬼市”,雖說掙了不少錢,但是經常會受到城管人員的驅趕和罰沒。畢竟是進過“局子”的人,一見到穿製服的就慌神,為此沒少摔破一些壇壇罐罐,心裏也老是不踏實。在這期間,笑哥認識了一位經常出入潘家園的新聞記者,經常找他買些明清瓷器。跑了幾年江湖,笑哥深得“出門靠朋友”的處世訣竅,他知道:結交這些神通廣大的“無冕之王”,指不定哪一天就能給自己帶來好處。收到靠得住的老物件,他便第一個給那位記者打電話,並且價格上也優惠許多,有時候碰上不值錢的小玉件或陶器,便幹脆不要錢做個人情。那記者倒是個知書達理之人,老說一個莊稼人做點小生意不容易,時常帶些喜歡收藏的同事照顧笑哥的生意,一來二往,兩人便成了朋友。後來,趕上潘家園擴大營業麵積,那位記者通過關係替笑哥搞到了一個攤位,笑哥得以正式入主潘家園。

幾年過去了,當我認識笑哥的時候,小夥子身著皺巴巴的名牌西裝,開著“捷達”轎車,頻繁地往返於北京、天津、唐山等地的古玩市場,別人一個禮拜頂多隻有兩三天生意可做,但他隻要願意,每天都有場子可趕。

有一天,笑哥打電話告訴我,說他在山西搞到一套紫檀木家具,馬上開車過來接我去看看。一小時後,笑哥把我領進通州東北麵的一處別墅小區。那套家具分別擺放在兩層複式樓裏。

嗬!進門就唬了我一跳:一架透雕人物故事大床、兩隻龍鳳紋三門大立櫃、四把嵌貝太師椅,還有方桌、條案、茶幾等,做工精細、線條簡約,全是典型的明式家具,而且用料都是地道的紫檀木。

“怎麼樣?”笑哥問我。

“饞我呢?你小子!”

“沒花多少錢……您猜猜!”

“光這一隻櫃子拍賣價都在500萬左右吧?”

“告訴您,這8件東西我總共才花了400多萬!一個晉商的後代,窮家底子了,幾兄弟不和,老三剛從牢裏放出來,鬧著要錢做生意,給我趕上了,說好明裏給他和兄弟們300萬,然後再私下補給他100萬。他力氣大不怕死,其他三兄弟膽小怕事含糊他。就這樣,總共400萬就給拿下來了!”

“可就是你不賺錢原價賣給我,我也買不起啊!”說實在話,就這套家具吧,弄得我幾夜沒睡好覺,饞哪!唉,早年經常哀歎“書到用時方恨少”,現在倒成了“錢到用時方恨少”嗬!

“今天請您老來,不是做生意的,一來我知道您喜歡明清家具,請您給長長眼!二來順便帶您來看看這剛買的房子怎麼裝修合適,幫我設計設計。我打算元旦結婚,這家具我女朋友喜歡,打算自己留著用!”

雖說這年月一驚一咋的事不少見,可這會兒我還是感覺到暈糊:“你小子沒自己印假鈔吧?”

“瞧您說的,這玩笑可開不得!連帶買房子不就五六百萬嗎?我們這些在道上混了七八年的人,誰還拿不出來?我比他們更想得開,這票票嗬掙得來要給自己花,哪個活得兩輩子嗬?再說,這房子、這些高檔老家具,睡在這裏也會升值,不用白不用!對吧?”

兩個月後,我應邀參加了笑哥的婚禮,新娘子是通州本地農民。婚禮很豪華,動用了高檔車隊、高檔樂隊,還請了一位頗有名氣的電視台主持人擔任司儀。當年,這場婚禮受到多家媒體站在不同角度上的關注,但是絕大多數都是偏負麵的報道。倒不是這些新聞人對致富了的農民兄弟嫉妒或是歧視,同仁們似乎是在憂患一個大的社會學命題:財富應該偏重於哪部分人群的口袋?這讓我想起頭幾年計劃生育時,有的人口學家曾打著“優生學”的旗號公開提議:普通人限生一胎,而教授、科學家則可以生兩胎、三胎。類似這樣的事情如今聽起來似乎更像是一個個笑話,但至今不少人卻還在內心深處尋找這期間的“合理內核”。

當然,對於大多數普通人來說,盡管酒足飯飽,讓他們去思考一些抽象的社會命題,似乎還是有些奢侈,他們想得更多的還是自己,怎樣多掙一些錢、怎樣把小日子過得更好。婚後,笑哥告訴我,明年他就可以把自己的戶口遷來通州,他還打算花點錢把母親和全家人都弄過來。“北京的錢好賺,北京的日子過著舒坦,北京的小孩兒考大學錄取分數線也比我們老家低得多。早知道有這條路,當初打死我也不會拎著腦袋去販毒啊!”小夥子躊躇滿誌地說。

“您說說,這北京的錢咋就那麼容易賺?”笑哥壞壞地陰笑著問我。

“我怎麼知道?你說說聽!”我倒是想聽聽他自己的答案是什麼。別低看這些人的智商,一不留神,就會從他們從不刷牙的嘴裏冒出一連串醒世恒言。

“北京人都是大、笨、蛋!”笑哥貼近我耳蝸子,就像道出一個天大的秘密。小子真壞!

“此話怎講?”

“他們笨就笨在認為我們農民都是笨蛋,天天拎著金丹當糞蛋賣,好讓他們去撿漏!他們哪知道?我們是拿著糞蛋當金丹賣!哈哈……”

像笑哥和福建女子那樣的故事多不勝數。潘家園,就像是一個“魔術大師”,每天都以更新、更刺激、更富於智能含量的手法,上演一幕幕令旁觀者眼花繚亂、目瞪口呆的“換頭術”——來自五湖四海的倒爺們,不管他們來自哪個窮鄉僻壤、犄角旮旯,也不管他們過去是怎樣的一貧如洗,隻要進入其中,無需多大的成本,也不需要什麼高智商,他們大多數人都可以在較短的時間內搖身一變,成為不折不扣、腰纏萬貫的大小富翁。

據有關方麵統計,潘家園每年可造就十萬元以上的“富農”最少有千人以上。別看這些新富們穿著打扮依舊土裏土氣或半土半洋,但你稍加留意,就可以發現他們中間開著小轎車送貨、打開電腦上網交易、拿著高檔手機通話並將所謂的“高檔老貨”拍成照片尋找買主的大有人在。有意思的是:這些在經濟上遠遠超過當地居民平均水準的城市邊緣人,他們財富的大量積累與高速膨脹,往往不會被外界察覺,因為從外表看,他們的衣著打扮、談吐、還有消費時和在社交場合的底氣,就算是跟城裏那些享受政府救濟的窮人比,都顯得怯場和寒酸。難怪一些當地小年輕刻薄地嘲笑他們:“再有錢,走近了還是聞得出他們骨頭裏的土腥味兒!”

不管城裏人怎麼看自己、如何挖苦自己,這些由潘家園炮製出來的“富農”們,依舊用自己獨有的方式,在城市的邊緣自得其樂地生活著、快樂著,出攤賺錢、收攤睡覺,高興時喝兩杯酒,無聊時搓幾把麻將。他們打心眼裏感激政府給了他們新的活路,感激這個祖祖輩輩連做夢都不敢走近的“皇城”接納了他們,讓他們有機會平等地和城裏人一起攝取社會財富,讓他們有資格回老家跟鄉長和村長同坐一席、稱兄道弟、交杯換盞,有勇氣一擲千金,用八抬大轎娶回如花似玉的鄰村美女……

在中國,潘家園已經不隻是一個普通的地名,也不隻是一個普通意義上的藝術品交易市場,它是現階段中國市場經濟的一個縮影。它聚集了方方麵麵眾多的社會能量——富人與窮人、金錢與權力、存在與虛無,等等。發生在這裏的許多場景,分別從社會學、經濟學、哲學等層麵,演繹出一幕幕交織著美與醜、善與惡的人性大戲,釋放出豐富的社會信息:信念蛻變、本位置換、概念更新、利弊失衡……

為了獲得“盜墓界”的第一手資料,記者曾以特殊的手段采訪過幾個盜墓者,他們都是有多年盜墓實踐的高手,現在一個個身藏百萬、有車有房,有的已經“金盆洗手”,做起體麵的“文物收藏家”或文物商人。盡管這些人基本上都是出身於貧困山區的農民,大多數原來沒讀多少書,但加入黑道後因買賣需要,他們不得不臨陣磨槍,突擊學習一些曆史、文物知識,以及與盜墓手段有關的科技知識。他們中間還有一部分智商較高、原有文化程度較高的人,學有所成,對文物鑒定和藝術品市場的路數了如指掌,成為盜墓這一特殊行當的領袖級人物,人稱“白領土司”。

兩年前,記者在北京報國寺認識了一個人稱“劉秀才”的小夥子,來自安徽農村,外表文質彬彬,會講一口流利的英語,而且精通《易經》,能夠熟練地推算陰陽八卦,時常幫人看看八字、測個風水什麼的。至於古玩方麵他更是聲名顯赫了,雖說他沒拿什麼職稱,沒專家頭銜,但他對於古玩的鑒賞能力在圈內卻是無人不知,許多人都說他看東西比故宮的專家還“毒”。盡管如此,他幫人看東西從不收錢,而且還經常幫一些熟人介紹買主或賣主,成交了自己也分文不取,所以深得圈內人看重。

劉秀才在北京開了兩家古玩店,主要客戶是香港人和台灣人。我是在報國寺的古玩店裏認識他的,記得第一次是看中了他店裏一隻宋代耀州窯梅瓶。他如數家珍般向我介紹了宋代瓷器的基本特征與演變過程,並教我如何識辨出土瓷器的“土鏽”和“沁”色的真偽,怎樣“新裏看舊、舊裏看新”。那以後,我從他手上買過幾次東西,而且經行家上眼基本上都到代,沒有新仿品。三來兩去,我和劉秀才也就成為朋友了,他勸我別上地攤兒上去燒錢,說現在想要在地攤上買到真正到代的文物,簡直是沙裏淘金。我問他上哪裏可以買到真貨,他笑笑說:“你有空可多來我這裏轉轉。”我開玩笑說:“你的東西莫非是自己從墓裏掏出來的?”他又笑笑:“那倒不會。反正你喜歡收藏,我這店麵又是合法的,有了東西我給您打電話,有興趣您就買,沒興趣也可以看看,又不花錢,上博物館看得買門票,還不讓您上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