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潘家園的常客中,大家最願意津津樂道、口口相傳的故事,大多都與“撿漏兒”有關。盡管這些故事的內在邏輯如同打麻將的癮君子一般——報喜不報憂,但是,那一個個從潘家園地攤上脫穎而出的“灰姑娘”與“黑馬王子”,卻似乎是“潘家園口頭文學”中的永恒主題。
祖籍東北的侯先生早年在京城東南麵跟著建築工地賣肉為生,後來城市外擴,他的肉攤兒擺到了現在的潘家園一帶。當時那地方還沒有形成正規的舊貨市場,隻有一溜兒人稱“鬼市”的“破爛攤”。每天大黑早老侯蹬三輪拉著豬肉來到這裏時,老遠就看得見人影晃動、悄無聲息,手電光忽閃忽閃的。“真是奇了怪,隻要天見亮,人影都沒了!要不,怎麼叫鬼市?”老侯經常這樣向沒到過這地頭的老鄉們作如是描述。
那天剛吃完端陽粽子,太陽大、天氣悶熱,出門的人不多,直站到下午快收攤的時候,老侯的攤上還有半邊豬肉沒賣完。他大聲吆喝:“收攤了!豬肉兩斤以上半價了嘿,要買趕快!”喊了半天還是沒多少動靜。他正想著收攤回家,卻見一人挾著隻舊蛇皮包匆匆趕過來搭腔:
“大哥,俺用這幅古畫換兩斤豬肉成啵?”
“咋地?東北老鄉啊?趕鬼市賣畫來的?咋這時候才到呢?坐在這旮旯兒等明早兩三點鍾再賣吧!”
“不成啊,俺媳婦兒上午開的刀,咱得把畫賣了弄點肉回去給她熬點湯喝不是?”
“弟妹來北京治病的?”
“肝癌,哈爾濱醫院都不敢動手,隻好來北京開刀。大哥,俺這畫是爺爺輩傳下來的,您接著不會吃虧……”那人一麵說,一麵從蛇皮包裏摸出一卷皺巴巴、發黃了的古畫。
這是老侯聽到的第一個關於古董的故事,他挺認真地推辭道:“糟蹋你哥了不是?大哥一個賣肉的屠夫還裝啥斯文、要啥畫?送兩斤豬肉給弟妹養病就是了!”
“那不成,豬肉我不能白拿。大哥你要存心幫我就得把畫收下!”
“那咋行?你這古畫得值多少錢嗬?我咋能趁人之危呢?”
“沒啥,也不是花錢買的,俺爺爺在東北軍時用兩隻饅頭跟逃難的太監換的……”
經過一番謙讓,老侯隨手砍下一刀豬肉,大約有五六斤重,也沒過秤硬逼著老鄉拿走了,那幅畫他也隻好留下來,初始他還有點心虛,真正覺著虧欠了落難的老鄉,後來算了一筆賬,心裏稍許舒坦點:五六斤豬肉不比兩個饅頭便宜?
幾天後,老侯把那幅古畫隨身帶上,到鬼市想找人問個明白,沒想到那些到鬼市淘寶的人都異口同聲地說他上當了,說這幅名為《皇家秋獵圖》的畫連個明確的作者都沒有,卻蓋了三代皇帝的鑒藏印章,指定是贗品。那時候老侯不知道啥叫“贗品”,可他卻信死了一個理兒:老鄉絕不會騙他。退一萬步,就算這幅畫是假的,那也是那個逃難的太監騙了老鄉他爺爺。再說他本來就沒打算把人家這畫留下,鄉裏鄉親的落難了,送幾斤豬肉給人家吃又怎麼了?
可是不出三天,卻有人給了老侯完全相反的說法。一位經常上攤來買肉的文化館美工仔細打量了這幅畫,還用尺子做了丈量,告訴老侯:這幅長達1200厘米的手卷是元朝宮廷畫工集體創作的,所以沒有具體作者名字。上麵蓋有乾隆、嘉慶、道光三位皇帝的鑒藏印,應該是清宮藏品。他還囑咐老侯這幅畫值大錢,要小心保護好,千萬不要弄壞了。
老侯就是老侯,過他手買肉的人成千上萬,什麼樣的角兒沒見過?說是假畫他不信,說價值連城他同樣沒往心裏去。那鬼市上啥畫兒沒有?頂貴重不也就賣個幾十百八塊錢?所以自此以後他沒再向人打聽那幅古畫的事了。沒想到退後兩三個月的某一天,那位文化館美工帶來一人到肉攤上找他,提出要買他那幅畫。老侯把豬肉托付給旁邊的同行,趕緊領著他們一道來到自己租住的地方。一路上他想:隻要把那五斤豬肉錢給整回來就成!
美工帶來的人看起來沒什麼富相,可眼界奇高,出手更闊得不得了,看過那幅《皇家秋獵圖》後,當即丟下一句話:“往後你就不用再住這樣差的房子了!”
老侯還沒琢磨透這話裏的意思是寒磣他還是什麼別的,那人就撂下一隻大皮包,隨口說了個三位數字,吩咐說:“你點點好!往後也不用賣肉了!”老侯隻聽清其中一個“萬”字,就嚇了一跳,趕忙說:“不用數、不用數……”包也沒打開就把客人送出門。
客人走後,老侯打開他留下來的錢包,眼睛發直、麵色蒼白。他花了好幾個小時,一連數了十幾遍,真他媽像別人笑話窮人怵錢似的:“窮鬼見錢莫上手,數錢數得手發抖!”老侯樂滋滋地罵自己、怨自己,平日裏在一群屠夫當中有頭有臉的,今天怎麼了?數幾遝子錢都數不利索,一會兒越數越多,一會兒越數越少,累得他滿頭大汗,下午拿刀砍肉,手還在一個勁兒地抖個不停。
到底買走《皇家秋獵圖》的人給了老侯多少錢,到現在也沒人知道,他自己也從不溜口。大家看得見的公共信息是:打那不久,老侯在小井買了一戶兩居室的樓房,外帶北京戶口。而且從此以後他不再擺肉攤兒了,天天在鬼市裏學著淘畫賣畫,慢慢地還混出了個名頭,人稱“畫兒猴(侯)”。再後來,潘家園舊貨市場正式成立,老侯在裏麵買了一個門麵,正兒八經地當上了書畫店的老板。有時候,走得近些的朋友向他打聽那幅《皇家秋獵圖》究竟賣了多少錢,他死活不透風,隻是說那個東北老鄉不是人,是財神菩薩下凡救苦救難的,理由是後來他想分一半錢給那個老鄉,但是找遍了北京市的各大醫院都沒見蹤影。“虧!我那老鄉虧高嘍!”還有一次老侯喝酒喝高了,酩酊大醉,朋友想套出他一點兒口風,問他到底賺了多少錢?他卻隨口編了一段順口溜生生地把人給擋回去:“……要脫貧,靠古人;想致富,去撿漏!”
直到兩年後,這幅名為《皇家秋獵圖》的古畫現身美國紐約拍賣會後,大家才真正瞪大了眼睛——落槌187萬美元,折合人民幣1600萬左右,創下了當時中國古代書畫拍賣的世界紀錄。
到這時候,老侯為了解除人們的誤會,才申辯說自己隻拿了拍賣價十分之一的錢,而且畫不是他賣到美國去的。
老侯跟別人說,他不後悔,別人賺得再多那是別人的本事,“不過嘛……”說到最後,他常常這樣補充一句:“咱中國的畫兒被老外弄去了,還真可惜。說這理兒當初還真不該賣!不是?都怪那時候咱不懂啊!”一些眼紅他的人窩在背後忿忿地說:“猴兒精,得了便宜還賣乖!”
“鬼迷心竅”,是我從小就聽母親斥責家人過分偏執於某件岔事的一句口頭禪。如今把它用在一些沉迷古物者的身上,顯得特別富於哲理。可以這麼講,凡是揣著發財夢走進潘家園的人,不管他學富幾車、財富幾何,遲早都會變成“古玩蟲”:神魂顛倒、目光直視,回家後喝茶盯著自家的杯子斷代,吃飯看著盛菜的盤子發呆,出門在外踩到一塊石頭也要拾起來仔細端詳,生怕放過一次點石成金、芝麻開門的機會。
藏友李某曾經是一個頗具靈氣的年輕詩人,曾多次獲得過文學大獎,經常在電視、網絡等媒體上光鮮亮相。除開文學創作外,他還開了一家文化公司,生意挺跑火。後來,在一次筆會上,他偶然聽人說起潘家園的盛事,便萌生就此題材寫一部電影劇本的想法。於是,在2004年下半年,他走進潘家園體驗生活,而且很快認識了一批古玩收藏界的朋友,其中有藏友、有專家、有來自全國各地的古玩販子。
不管這位年輕詩人那一年進潘家園的初衷是什麼,不到半年時間,他很快就癡迷上了收藏,成為京城古玩市場的“常客”。這轉變還得從一隻用尺量不到兩寸,用秤稱不足二兩重的小茶杯說起。
那隻茶杯的全名說出來嚇人一跳——“成化鬥彩雞缸杯”(圖44、圖45),它是收藏圈內人人都夢寐以求的寶物。其實茶杯上麵的圖案內容很簡單:兩群雞、三組花草、四隻螞蚱,外帶“大明成化年製”六字款。茶杯上的色彩也很單調,用藍色青花勾的邊,用紅綠黃紫四色填的彩。說到底,這“嚇人”就嚇在錢上麵:1999年,一隻這樣的杯子在香港蘇富比拍賣會上曾賣出2917萬港元的天價。古玩行裏大家都知道一條收藏定律:“物以稀為貴”。就是說,同樣時代、同樣品質的東西,存世量越少越值錢。這成化朝鬥彩雞缸杯就符合了這一條,要是按照國內權威說法,目前全世界存量不到五隻。可就是如此珍貴的東西,竟然就被剛剛試水收藏的詩人給撞上了。
“緣分!”詩人總是這樣歎息。那天,他剛從潘家園北門下車,被一個從江西來的遊商喊住。那人神秘兮兮地從口袋裏掏出一隻塑料袋,塑料袋裏包著三層報紙,報紙裏麵包了一隻小紙盒,打開小紙盒,裏麵裝著一隻饞死人的成化鬥彩雞缸杯。
“到旁邊去看吧,大門口人太多……”那人警惕地朝四周看看,把詩人帶到東邊圍牆腳下。別看詩人入行不久,可他的文化底子擺在那,國內幾本關於古瓷方麵的權威著作他已經讀了個遍,特別是對於曆朝曆代一些名貴品種的基本特征和鑒定方法更是熟記於心。他拿起那隻雞缸杯,看看釉麵、看看色彩、看看底款,然後再用大拇指壓住杯身向前推移。結論是:胎質白而細膩、釉質肥潤、色彩到位、底款字跡青花下沉、字形稚氣中透出老道、手感潤滑如玉似童膚……
“多少錢?”
“10萬。”
“說實價吧!”
“少不了多少……要不您給個價。”
“1000!”
“您不存心買……”那人一邊說一邊重新將雞缸杯裝進小紙盒裏。
“2000吧!”
“不行……”那人又用報紙一層層將小紙盒包裹起來,裝進塑料袋。
“3000,行不行?再不賣就算了,還不知道你這東西是真是假呢!”看起來,詩人雖然入道不久,卻已經熟練地掌握了交易技巧。那賣主果然停下了“收工”的動作,誠懇地說:“這樣吧,您要是存心買,我就說個實價,5萬塊!再少我就要賠錢了。”
“哎呀,5000吧,再多我也買不起了,我一月全家老小不吃不喝工資也就這麼多!”
“那咱們就無緣了,下次吧!”賣主轉身走了。詩人心裏癢癢的,表麵還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他不遠不近地跟在那人後麵,打算等他賣不掉了再接著砍價。誰知道沿著圍牆沒走多遠,就發現剛才一直在旁邊觀看的一個中年人趕上賣主,將雞缸杯要過去看了兩眼,迅速點了4萬塊錢,成交、撤離。詩人傻眼了:那買貨的主兒他眼熟,也是潘家園的常客,是個老手。他能掏出幾萬塊錢眼皮都不眨一下,證明物有所值。看來那隻雞缸杯還真是老貨!“假若是這樣,我就虧大了!”這一天下來,詩人心情煩亂,啥都沒買著。
過了一段時間,詩人把這檔子事漸漸淡忘了,仍舊樂此不疲地逛潘家園,一麵交朋結友體驗生活,一麵狂熱地收藏文物。可偏偏在一個星期六的晚上,他又遭遇了那隻該死的雞缸杯,不過這一次是在電視節目裏看到的。這也是去潘家園體驗生活後養成的習慣,對於衛星頻道的“電視鑒寶”類節目,詩人是每期必看。這天,他突然發現參加本期鑒寶節目的一位持寶人非常眼熟,待鏡頭推上特寫——媽的,不就是前不久在潘家園買走那隻成化鬥彩雞缸杯的中年男子嗎?本來無論真假,那玩意兒已經不關他什麼事了,可他這心裏就是放不下,一會兒希望它是真的,一會兒盼著它是假的……
最後,主持人宣布:“……經專家鑒定,這隻成化鬥彩雞缸杯,確是成化官窯真品,存世稀少,極為難得,保守估價900萬元人民幣!”
這一夜,詩人徹底失眠了。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一大早他就開車去潘家園,逢人就說:“昨晚看了鑒寶節目嗎,那件估價900萬的成化寶貝本來該我買的,放過了,真該死!”
從這天起,詩人進潘家園的初衷徹底改變了,體驗生活、創作劇本的意圖漸漸淡出腦海,瘋狂地搜寶撿漏、囤積古董則成為他的生活主導。特別是對“成化鬥彩瓷”,他更是情有獨鍾,隻要碰上他自己認為“開門”的東西,即便一擲千金,他也在所不惜。用他自己的話來說:“隻要是成化寶貝,就不能再放過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由此,那些擺攤兒的瓷器販子便暗地裏給他取了個外號——“成化寶貝”。言來言去的,這個外號在潘家園、報國寺、大鍾寺等幾個古玩市場都傳開了,他的本名倒無人呼叫。
兩年後,“成化寶貝”基本上停止了寫作,並且賣掉了自己的文化公司。接著,由於經濟拮據,他的寶貝兒子撤出了收費昂貴的“貴族學校”,本來按夫妻分工在家裏相夫教子的嬌妻也不得不去朋友公司裏打工,以維持家庭日常開支。
記者有幸應邀去“成化寶貝”家做客,一套四居室的高檔住房裏,從客廳到臥室、廚房、衛生間,隻要是有空地,到處都擺放了他買回來的“成化寶貝”。他告訴我:光是“成化鬥彩雞缸杯”他就有500多隻。“這些成化寶貝都找專家鑒定過,隨時都可以開出鑒定證書。那些專家眼睛再不濟,就按1%的比例計算,起碼也有四五隻是真的吧?拍賣價那也是上億資產哪!”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