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紋路是國運(1 / 3)

下麵對康熙青花做個總結。第一,從技術上講,康熙時期的青花是最藍的,非常漂亮,叫“翠毛藍“。由於原料的不同,工匠技術的提高,導致康熙青花顏色非常清麗,很容易取悅於人。第二,同樣是青花,康熙青花可以分出來層次,稱為“墨分五色“。《陶雅》中這麼記載:“其青花一色,見深見淺,有一瓶一罐而分之七色、九色之多,嬌翠欲滴。“寫得非常清楚,康熙青花甚至能分出九個層次。所以康熙青花在整個清朝,乃至後來到民國,到現在,都被認為是清朝青花裏最好的。《陶雅》也是這樣說:“雍乾兩朝之青花,蓋遠不逮康窯。然則青花一類,康青雖不及明青之美者,亦可以獨步本朝矣。“康熙青花雖然豔不如明朝的青花,但在清朝這個朝代裏,肯定是老大。由於這些因素,收藏者一開始最容易喜歡上的,就是康熙青花。

康熙瓷器在工藝上有很大提高,對胎土的要求特別高,所以分量特別重。過去說:行家一上手,就知有沒有。康熙青花用手一拎,就比較重。它的釉麵也顯得非常堅硬,有“緊皮亮釉“之說。這些感覺,要自己去慢慢體會。

天啟、崇禎、順治、康熙,這四朝整整一百零一年。這一個世紀,是西方的資本主義追趕我們的一百年,是我們平穩發展的一百年。我們當時的社會發展在全世界來說,都是空前的、領先的。這一時期的青花,實際上跟社會形態有很大關係。比如過渡期的瓷器,體現出來的思想都比較自由、解放,一切生命的狀態都是呈自由傾向的。這裏以瓷器上畫的鳥為例,作個總結。

萬曆時期畫的鳥,都是頭衝前,扇著翅膀,像臨終奔命,有點兒說:大明要完了,咱趕緊跑吧!到了天啟、崇禎,鳥就不這麼直飛了,它做自由飛翔狀,上下左右翻舞。它這時候的心態反而輕鬆了,知道反正大明要完了,索性就這樣了,有點兒徹底解脫的意味。到了順治呢,這鳥立刻做回頭狀,飛著還要回頭,少有落在枯枝上的。玩兒大發了,也得坐下來歇歇,溫故而知新,總算找到一個安家落腳的地方。一進入康熙朝,這鳥就肥了。康熙的鳥都是大肚子,按理說那麼大的肚子,根本飛不起來,有點兒養尊處優、貪圖安逸的意思。

萬曆、天啟、崇禎、順治、康熙,兩代五朝,我們從一隻鳥就能看出當時的社會心態。康熙四十年以後,就進入了18世紀,這個世紀就是我們常說的“康乾盛世“。

康熙青花呈一種自由開放的勢態,到了雍正,青花風格突變,一反康熙的青翠,變得規範起來。那麼,風格突變的原因是什麼呢?我猜想有兩個原因。

第一個原因與政治有關。雍正的吏治在清代官場中力度最大。雍正上台以後謠言四起,如篡改遺詔等等,使雍正下決心整治康熙晚期遺留的曆史問題,舉國上下大規模清查貪汙腐敗、虧空錢糧、假公濟私、結黨懷奸等行為,雍正要求一查到底。雍正皇帝曾經對怡親王說:“爾若不能清查,朕必另遣大臣。若大臣再不能查,朕必親自查出。“話說得非常重,振聾發聵。雍正這個態度,使清朝吏治達到了一個登峰造極的局麵。雍正元年正月,雍正皇帝雷厲風行地連續頒發了十一道禦旨,進行整頓。這一年,被革職抄家的三品以上的大員數十人,其中曹雪芹家的一個親戚叫李煦,就是因為經濟虧空而被革職抄家。當時雍正不是很講理,也沒有非常確鑿的證據證明你受賄,隻要你管轄的這塊地方經濟沒搞好,有虧空,你就革職回家。《清史稿》中是這樣記載的:“雍正初,整理度支,收入頗增。“康熙晚期的時候,庫銀有七百萬兩;到雍正十三年,也就是雍正去世的時候,庫銀有五千多萬兩,增加了七八倍。

“雍正“這個名字的來曆很有意思:他原來是雍親王,正位為皇帝,所以叫“雍正“。他強調自己很正,年號代表正統。野史上猜測,說這是他心虛的表現,所以起了這樣一個年號。野史一般都說,康熙的遺詔是“傳十四子“,不是“傳於四子“。其實,這個說法今天很容易解釋,因為“於“字當時可不是簡化字,是繁體字。另外,皇帝下的詔書都是滿漢兩種文字,不可能連滿文都給改了。

事實上,雍正是清代最為勤勉的皇帝,勤政是雍正區別於其他皇帝的一個顯著特征。縱觀中國曆史,像雍正這樣勤政的皇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雍正在位期間,不巡幸,不遊獵,跟他的父親、兒子都不一樣。康熙六下江南,乾隆也是六下江南,雍正一次都沒出過北京,日理萬機,終年不息。他的勤勉是有數據的,我們僅以朱批為例說明。所謂朱批,就是皇帝拿紅筆在上麵批示過的奏折。雍正朝現存的朱批奏折(不是全部),漢文的有35000餘件,滿文的有6600餘件,加起來有41600餘件。他在位十二年零八個月,按天計是4247天,那他平均每天要批10件奏折,最少寫一個字“覽“,意思是我看過了;最多的,可達萬言。

我說過,藝術的表現一定跟當時的政治氛圍有關。雍正是一個比較刻板的人,他對瓷器產生的影響,首先就表現在官窯畫得很拘謹,很規範。

風格突變的第二點原因,我猜想與他的藝術修養有關。雍正登基的時候45歲,是他一生中的黃金時代,有足夠的時間去學習。我們從養心殿造辦處的記事檔中,可以看出雍正的禦批要求得非常具體,一個沒有藝術造詣的皇帝是要求不出來的。你自己不高,就沒法要求別人。雍正強調的審美非常高,希望這種審美從外表到內涵是一致的,收斂,不張揚,所以他比較喜歡宋代瓷器。唐英在《陶成紀事碑記》中寫到景德鎮燒造大量仿古瓷器,所謂“仿古“,就是模仿宋代的官窯係統瓷器,比如仿哥窯、汝窯、鈞窯等等。

雍正不太喜歡帶有民間色彩的瓷器。按照今天的說法,他不怎麼親民。在康雍乾三朝裏,兩次有明確文件的親民記錄,一次是康熙,一次是乾隆。康熙推廣《耕織圖》、《棉花圖》,瓷器帶有強烈的民間色彩,非常親民。乾隆也推廣《耕織圖》,以及《陶冶圖》,說的是怎麼製陶,這些都有曆史檔案可查。

景德鎮禦窯廠到了雍正時期,變得非常完備。康熙晚期的督窯官製度的建立,到了雍正元年得到延續。雍正在位的第一年,就迅速對瓷器做出禦批,可見重視程度之高。

雍正青花的風格可分為兩類,形象地說,是一枚硬幣有兩個麵。第一,雍正青花直追永宣青花。我講了,雍正上台時,他的修養與藝術造詣已經非常高了。他首先對明朝瓷器了解得透徹至極,知道明朝瓷器中最重要的青花就是永宣青花,所以他一上來就直追永宣,要把本朝的青花仿得跟永宣一模一樣。雍正也獲得了成功,有相當一部分作品可以亂真。我甚至認為,今天世界各大博物館裏,還有一些被視為永宣的青花瓷器,有可能是雍正時期仿造的,隻是我們沒辦法用肉眼分辨。

比如,有一個青花綬帶鳥紋的大盤,盤子上畫的鳥是倒掛著的,姿態活潑。這件盤子原定為是永樂的,我就很懷疑。它不是永樂的,而是雍正的,為什麼呢?有兩點。一、這盤子尺寸很大,直徑將近60公分。從元代到明初,燒造了很多大盤子,甚至有直徑70多公分的,但都有一點兒變形。要知道,盤子尺寸大,一入火,稍微有點兒應力就變形了。但這個盤子非常周正,這是一個工藝上的疑問。二、這隻綬帶鳥的形態不是一個常態,它倒掛著。瓷器一定會受當時繪畫的影響。我們看明代的花鳥畫,最有名的畫家叫呂紀,他畫的鳥都是常態,有的鳥都是呆呆的,比如他畫的山雞,就比較呆;偶爾畫點兒奔跑的,但都是常態。那麼,這隻盤子上的綬帶鳥是倒掛在樹枝上,在追逐一個蟲子。從這個鳥的動勢而言,我就懷疑是清代的。為什麼呢?清代有一個畫家叫華嵒,華新羅,他畫的鳥都是這種動勢的,非常不常態。後來景德鎮出土了一大批永樂時期的大盤子,沒有一個是這麼畫的,鳥都是很正麵的形象。

那麼,文物鑒定給我們的啟發是什麼呢?就是判斷事物要從多角度出發,不能就事論事,要從橫向、縱向,從各個方向比較,才能做出一個終極判斷。

第二,雍正青花的另一風格就是淡描,首先直追成化。雍正淡描青花顯然受萬曆鐵線描的影響。“鐵線描“就是用細線表現圖案畫。比如表現大麵積顏色的時候,它不平塗,而是一道接一道地畫,形成平塗的概念。

為什麼不直接畫成平塗呢?因為平塗需要大量顏料,那時顏料告缺,就以少充多。雍正追萬曆,兩個人的出發點不一樣。萬曆鐵線描的目的是為了省材料。雍正則是為了雅,並非追求節省材料,而是作為一個很細弱的表現形式,用很淡的色彩渲染一種藝術效果,形成一種風格。雍正並不是沒有材料,青花材料有的是,他就是不願意使,一定要把瓷器畫得非常雅。他不用色塊來表現一大片顏色,就是用細線。這種繪法在雍正青花中非常有特點,在官窯和民窯裏都大量出現。

淡描青花所要求的技巧非常高。字寫得不好的人,首先不能寫筆畫少的字,第一難寫的就是“人“字。不信你回家試試,筆畫越少越難寫,筆畫比較多的字就好寫,容易遮醜。這個道理一樣,淡描青花由於筆觸非常少,所以對畫工要求非常高,因為沒有可遮掩的地方。你沒有功力,就幹不了這件事。

從雍正一朝起,官窯基本形成一個定式。比如賞瓶。賞瓶,顧名思義是賞賚之用,賞人的。賞瓶本來有一個名字,叫“玉堂春瓶“。過去皇上看誰順眼了,誰有功了,就說:“哎,賞玉堂春瓶一對。“底下太監們就傳旨:“傳旨,賞玉堂春瓶一對。“到後來呢,太監當著皇帝這麼說,一轉身就說:“賞瓶一對。“偷懶了,把中間省去了。所以,後來這種專門用來獎掖、賞賚之用的瓶子,就叫賞瓶了。原來的本名“玉堂春“反而不叫了,忘了。原來的名字多富有詩意啊!《清檔·雍正記事雜錄》中有這樣的記載:“雍正八年十月,奉命再將賞用瓷瓶燒造些來。“可見當時賞瓶的用量比較大,雍正有很多事情需要去獎掖官員。你想,皇上送你一對瓶子,擺在家裏多榮光啊。

雍正時期的賞瓶,目前全國就一例,現存廣州文物商店,帶有雍正紀年款。雍正以後,賞瓶大規模生產,保留到今天的也非常多。皇上為什麼要用青花賞瓶來獎勵呢?首先青花表示清廉;瓶子上畫的是纏枝蓮,也表示清廉。皇上用青花和蓮花,暗示“為官要清廉“。賞瓶一對,不僅是獎狀,而且是警示。

我在很多年前逛一家商店,看見一個半截的賞瓶,沒脖子,呈一個罐狀。我那時也沒錢,收入很少,就問他:“這個東西多少錢?“他說:“一百二十塊錢。“現在聽起來,一百二十塊錢,不就是吃頓飯的錢嗎?但當時這一百二十塊錢對我來說挺多的。我一開始真不知道它是個半截的瓶子,我就覺得這是一個罐,它那口磨得還很平。後來人家告訴我,上麵那截沒了,這就是一個賞瓶的下半截,我那時是第一次聽說“賞瓶“這個詞。可我心想:這個東西是半截的,傷殘了。我就很猶豫。那人就勸我:“這個機會很難得,少了半截,錢還少很多呢!要有個脖子,就值好幾千塊了,這不才一百多塊嗎?“我就是“聽人勸,吃飽飯“,把它買了。

後來我在這個賞瓶上看出了意思。我通過它對賞瓶有所了解,就是從根上開始了解。盡管它沒有脖子,剩下半截也夠我看的。收藏本身是件內心快樂的事,不必強求,隨遇而安。你碰到的就是這麼一個東西,盡管它是殘的,但它便宜,我買得起;如果真碰上一個完好的,比如雍正的賞瓶,全國就一個,全世界就一個,要好幾百萬,我也買不起,就是看一眼。這種隨遇而安、內心的快樂是非常重要的。

中國瓷器生產為什麼在這時形成一個高峰呢?主要跟當時的督陶官製度有關。康熙中期時,中央政府覺得政權已經穩固了,平定了三藩,收複了台灣,開放了海禁,這些都表明國家政權非常穩固,這時就開始有心思燒造瓷器,開始關心這件事了。我們一般把康熙統治的六十年,分為早中晚三個時期,二十年是一個時期。

清初景德鎮的生產萎靡不振。康熙十三年,三藩之亂開始,對曆史有點兒了解的人都知道,這當時對清廷構成了很大的威脅,景德鎮也受到嚴重的破壞。康熙十九年,清廷把這件事情搞定以後,景德鎮開始複燒官窯。最早應該就是在康熙十九年,禦窯廠恢複。這時,政府陸續派督陶官去景德鎮。第一撥人,是康熙二十二年由工部派下去的,這裏麵最有名的是臧應選。當時臧應選不是專門為督窯這件事去的,他管著好幾個省,今天說來是很大的官了,督陶官隻是他的一個兼職。但我們可以想象,讓管幾個省的大官,管一件燒窯的事,那說起來燒窯也不是一件小事了,可見皇上的重視程度。

臧應選被派到景德鎮以後,首先明確了中央政府的一個態度,也就是皇上什麼態度。當時禦窯廠專門給宮廷提供日用瓷以及藝術瓷,首要是日用瓷。隻有生活達到一定高度的時候,你才會對藝術品感興趣;你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時候,肯定對藝術品一丁點兒興趣都沒有。那麼,禦窯廠首先就提供日用品,比如盤子、碗、杯,各種實用的東西,後來才慢慢加上陳設瓷。

督陶官被派到景德鎮以後,立刻就把當地最優秀的工人、最好的工作環境都結合在一起,其推動力量非常大。從康熙十九年起,清廷先後派遣的督陶官不算太少。康熙時期,最有名的就是臧應選、郎廷極。我們將來講單色釉的時候,會講到郎窯。雍正時期,最有名的是年希堯、唐英。唐英是雍正、乾隆兩朝權力最大的督陶官,而且他是專職的,跟臧應選的兼職有所不同。《清史稿》這樣記載:“唐英,字俊公,漢軍旗人。官內務府員外郎,直養心殿。雍正六年,命監江西景德鎮窯務。“唐英,唐俊公,他是在旗的八旗人,當時在養心殿值任。雍正六年,把他直接派到景德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