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都得有人先定個調子。宋代官窯的這個調子,並不是開國皇帝趙匡胤定的。趙匡胤是武將出身,他在立國初期,對文化並未過多顧及。趙匡胤當皇帝可能不是經過深謀遠慮的,而是臨時的一個衝動。陳橋兵變,黃袍加身,曆史給了他一個機會當皇帝。所以,他一開始主要的精力都放在治國上。
趙匡胤在當皇帝之前,雖然對讀書很有興趣,但是對藝術的感受並不很深。當時有這麼一個故事:趙匡胤平定四川以後,俘虜了後蜀國王孟昶,把後蜀皇宮裏的很多寶物運到汴梁。其中有一個黃金做成的盆子,上麵鑲滿寶石,古書上記載是“七彩寶石“,都鑲滿了。趙匡胤就問:“這是幹什麼用的?“大臣說:“這是孟昶的便盆。“趙匡胤就說了:“他拉屎都用這個,吃飯該用什麼呀?使這種東西,不亡國才怪呢!“說完他就把便盆摔了。趙匡胤顯然對這種紙醉金迷的生活非常不感興趣。實際上,他內心對藝術還有一種抵觸或是排斥的情緒。我想,每個朝代的建國初期,皇帝的心態大致都是這樣,覺得藝術不重要,當不了飯吃。
鑒於南唐李後主和後蜀孟昶的亡國教訓,宋朝初年,全國範圍內對藝術品,以及生活中對藝術的感受,都不是很追求,尤其是統治者,對藝術的感受都比較淡漠。民間倒可能有一點兒追求。
宋朝剛建立時,趙匡胤並不認為江山穩固,所以憂心忡忡,就去找大臣趙普,征求治國方略。趙普是宋代非常有名的大臣,號稱“半部《論語》治天下“。趙匡胤就問趙普,國家怎麼去治理,怎麼才能避免五代十國那樣的戰爭頻繁,皇帝一朝朝地換。趙普就跟皇帝說,主要問題就是大臣兵權太重。我們知道,唐代對武力就比較推崇,尤其晚唐到五代十國時期,大家都是誰胳膊粗誰拿下天下。針對這樣一個背景,最後趙匡胤定下的治國方略就是強幹弱枝。所謂“幹“,就是指中央集權。宋代的中央集權非常明確,所有事情都是中央說了算。“枝“,指地方勢力。趙普認為隻要削弱了地方的軍事勢力,天下自然就安定了,所以就有了後麵宋太祖“杯酒釋兵權“的故事。
【官窯產生的背景】
北宋經過一百多年的發展,由於中央政權抑製武力的策略,慢慢形成了文官得寵的政治風氣,宋代有很多大文人都是做官的,導致宋代文化高度發展。很多學者都對宋代的文化予以肯定,認為中國後一千年的文化都是宋代定的調子,這一點非常重要。宋代在“以文治天下“的國策下,此後三百多年時間取得非常大的成績。盡管我們都知道,宋代的國土非常小,但是宋代老百姓的生活,整體來說都還是不錯的。除了南北宋之分是一次大災難以外,老百姓的整個生活還算穩定,而且長達三百多年。
這種繁榮有很多證據存在,比如《清明上河圖》,反映了北宋都城汴梁的市井繁華。《清明上河圖》這件作品,我們可以把它當成一個紀錄片來看。當時沒有錄音、錄像這種高科技手段,未能把當時的社會記錄下來,非常遺憾。但是,有《清明上河圖》這樣的畫卷,從郊外一直畫到城裏,把整個汴梁的繁榮,乃至鱗次櫛比的店鋪,全部反映出來。當時有客棧,有民居,有店鋪,有作坊,甚至有賣瓷器的專賣店。宋代的官窯製度,就在這樣一個大的背景下產生了。
宋代官窯製度沒有明確的記載,而明清以後的官窯製度有明確的記載,什麼時間皇帝下令做什麼樣的瓷器;誰是督陶官,直接奔赴燒窯的前線,來指揮燒窯;政府一次需要多少瓷器等等,都有明確的記載。宋代官窯由於年代久遠,史料不全,非常不明確。不能說當時沒有官窯製度,但是今天找不到非常明確的文獻,記載著從皇帝嘴裏說出的官窯。由於不明確,所以今天不知道宋代官窯的起始時間。盡管如此,宋代官窯對於後世的影響,還是不可估量的。
【北宋官窯】
官窯是北宋定的主調。北宋官窯在北宋末年宋徽宗時期才開始燒造,窯址不明。曆史上黃河多次改變河道,每次泛濫的時候都淤積大量泥沙,將汴梁舊城以及整個黃河下遊淹沒,有很多文化古跡就淹沒在黃河故道之下。我們推測,北宋官窯的窯址應該就在汴梁附近,但至今沒有找到,估計黃土覆蓋的深度已達10米以上。我們參考其他窯址,南宋官窯的遺址就離都城非常近;清代官窯雖然是在景德鎮燒造,但有一些極特殊的產品,比如瓷胎畫琺琅,就在紫禁城內燒造,位置在西華門附近。
北宋經過一百多年的發展,到了宋徽宗時期,社會生活非常富足。又趕上宋徽宗這樣一個皇帝,酷愛藝術。大家都很清楚,宋徽宗是中國曆史上最沒有政治造詣的皇帝之一,但他的藝術造詣卻非常高,甚至可以說是藝術造詣最高的皇帝。曆史上隻有李後主李煜可以跟他相媲美。史學家們認為:在繪畫技巧上,宋徽宗高於李後主;在詩詞技巧上,李後主高於宋徽宗。李後主最著名的詞就是“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我國20世紀30年代還拍過一部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就借的李後主這句詞。
宋徽宗對藝術感興趣體現在很多具體的方麵,比如他設立了文思院。宋代的文思院,設有各種作坊,分工達三千多作。今天不能想象,把一個事情分成三千多類,怎麼分?可能分幾十類就分不下去了。在三千多個門類中,反而沒有“陶作“,沒有燒造陶瓷的地方。我們分析原因,可能是燒造瓷器的條件比較惡劣,需要大量煤炭、木柴,會造成很嚴重的汙染,而且在宮廷裏燒火也很危險。清代在紫禁城裏燒造琺琅彩是很小範圍的事,所以能夠容忍。如果是大規模的行為,就隻能到景德鎮去燒造。
【琮式瓶】
北宋官窯比較罕見,因為宋徽宗執政的時間隻有二十幾年;又經過靖康之難,很多東西都毀掉了;再加上一千年時間的淘汰,能留到今天的北宋官窯非常罕見。
我在十多年前曾經見過一個。北京翰海的第一次拍賣會上,有一個官窯瓶子。這個瓶子最早在揚州文物商店收藏,那次拿出來拍賣。這瓶子有一個名字,叫“琮式瓶“。“琮“是一種玉禮器,古代大量使用。大部分人很容易把這個字念錯,念成“宗“,應該念“從“。琮和璧是古代最重要的玉製禮器,琮用來禮地,璧用來禮天;琮外方內圓,璧外圓內圓。琮式瓶,就已知的資料來看,全世界隻有四件,一件在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一件在英國大衛德基金會,一件在台北故宮,最後一件就是翰海這件。北京故宮裏都沒有收藏這樣的琮式瓶。當時很多專家都認為這件東西可能不真,也可能是明代燒造的。我就比較執著地認為它一定是真實的,就是北宋的,我們能夠在有生之年看到它,非常幸運。
北宋的琮式瓶在工藝上有很多特征,容易被我們忽略。它是一個內圓外方的瓶子,你從裏麵看是圓的,從外麵看是方的。南宋以後,工藝上就可以燒造外方內方的瓶子了。陶瓷工藝中,拉圓非常容易,擱在輪盤上,隨著輪盤一轉,立刻就能拉成圓形。做成方的就需要模具,要一點點拚接起來。北宋時期的工藝還不夠先進,所以要先拉成一個圓,然後單做四個三角,粘在四個角上,最後掛上釉去燒。我首先從工藝角度上看,認為這個琮式瓶是北宋的藝術品。
當時還有很多人不認為它是北宋的,總覺得是後人仿的。我們要知道,仿一個有價值的東西,一定要有主觀的願望,就是我為什麼要仿。比如,我就想造假。曆史上也確實有這種人,就是想造假,造出來顯示個人的成就,沒有其他目的。那麼,絕大部分人造假的目的都是為了贏利。在贏利的前提下,就有一個成本問題。如果造假成本高於真品成本,就不會贏利,造假也就不會存在了。這個原因導致曆史上所有造假都集中在收藏熱的時期,就是我們說過的北宋、晚明、康乾盛世、同光中興到民國初年以及現在。那麼,宋代官窯,在宋代沒有人去造假,沒有這個必要。到了明代,晚明時期的收藏中,追逐的對象不是宋瓷,所以也幾乎沒有造假。到了康乾盛世,尤其到了雍正時期,雍正對宋代官窯非常感興趣,所以摹製了很多。清代宮廷主要是摹製,不追求一模一樣,就追求形似,意思到了就可以。所以,雍正時期大量仿官窯的器物上,就寫著“大清雍正年製“,說明本朝喜歡這種審美風格,跟完全欺世的造假有本質上的區別。那麼從這點推斷,這件琮式瓶的古拙肯定在明代以前,可是明代以前沒有造假的動機,所以我就認為它是真實的。後來,這件琮式瓶被拍賣,現在在一個收藏家手裏,被公認是北宋官窯。
從這件事上可以感悟到什麼呢?很多時候真理其實就在少數人手裏,而不在多數人手裏。當你的道行深的時候,你就可以知道,你鑒定的這個東西的真實麵目。問題出在我們經常會碰到一些人,手裏拿著一個大瞎活兒,但還堅定地認為是真的。如果你沒有這個本事,還非得要這麼認為,那就出問題了。我覺得收藏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你覺得有把握,那就堅定地認為真理在你手裏;但當你沒把握的時候,就不應該執迷不悟。簡單地說,瞎子拿一個瞎活兒,就更瞎了。
【南宋官窯】
公元1127年,南宋接替北宋。當時為了區分,北宋官窯就稱為“舊官“,南宋官窯就稱為“新官“。南宋官窯有兩個燒窯的地方,一個是郊壇下,一個是修內司。這兩個窯址都是20世紀發現的,一個是20年代,一個是90年代。
南宋顧文薦《負暄雜錄》有這樣一段記載:“本朝以定州白瓷器有芒,不堪用,遂命汝州造青窯器……宣政間,京師自置窯燒造,名曰官窯。中興渡江……襲徽宗舊製,置窯於修內司,造青器,名內窯。澄泥為範,極其精致,油(釉)色瑩徹,為世所珍。後郊壇下別立新窯,亦曰官窯,比舊窯大不侔矣。““本朝“指宋朝。宋朝最早使用的定州白瓷因為有芒,不好用,於是造出青瓷器。北宋宣和、政和年間,京師自己安排燒造,名曰官窯。“中興渡江“,指南宋建都杭州,是一個很委婉的說法,明明是吃了敗仗,被迫跑到南邊,但說得很好聽。所謂“襲徽宗舊製“,就是沿襲了徽宗時期的形製,先後在修內司、郊壇下燒造青瓷。“大不侔“,就是大不一樣,新官窯跟舊官窯有不一樣的地方。
宋高宗趙構是南宋的第一個皇帝,他“中興渡江“的時候已經21歲,是成年人了,對以前那種富足生活有極深的印象。他到了杭州以後,非常懷念北宋時期那種奢靡的生活。宋代林升的詩有這樣的描寫:“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這首詩從一個角度反映了南宋人的心態,還是非常懷念北宋的生活。實際上,趙構是力圖把杭州建成像汴梁一樣的城市,體現大宋王朝的一種精神。
從瓷器燒造上講,南方的條件相對來說比北方優越。當時南方有越窯,有秘色,有龍泉,底子很厚,想燒官窯上手很快。所以在南宋初年,很快就把官窯像模像樣地做出來了,盡管跟北宋官窯有所區別,但大體的樣子出來了,差別不大。
北宋被滅後,金人把北宋所有名貴的東西一股腦運到東北去了,也包括官窯瓷器。當南宋恢複祭祀製度時,很多禮器都沒了,如果用金銀銅等金屬來做,國家的財政也不允許,所以就迫使瓷器迅速進入市場。紹興十一年(1143),南宋跟金議和以後,政局安定下來,就需要恢複祭祀的禮儀,大量生產禮器是朝廷迫在眉睫的任務。紹興十三年(1145),《鹹淳臨安誌》中有這樣的記載:“應用銅、玉者,權以陶、木。“就是本應該用銅用玉做的禮器,由於財政跟不上,可以用瓷器和木器代替。這裏的“陶“就是指瓷器。這是權宜之計,變通一下。所以,琮式瓶、花觚等造型,都是南宋官窯中的禮器。
【上海買官窯】
很多年前,我在上海的一個大戶人家裏看到過宋官窯,他家祖輩曆史上是大官,都是文人,背景非常好。“文革“時他們家被查抄了,退賠以後,退回來好幾百件東西。我知道消息以後,去他那兒看,東西琳琅滿目。當然,有很多是一般的,但也有很多非常重要。我當時看到官窯、哥窯,什麼都有,我就想買。但是他想賣的,我不太想買;我想買的,他又不想賣。因為對他來說,每一件東西背後的故事不一樣,背景不一樣,也就牽扯到他個人的感情不一樣,導致有的東西他就不願意賣。他有一個官窯小洗,一個哥窯小瓶,拿出來給我看,說那是他們家最重要的傳家寶。他上來就跟我說宋代五大名窯。今天大家誰都可以說五大名窯,汝、官、哥、鈞、定,頭頭是道。可當時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五大名窯是什麼,他就知道,還跟我說。我就想買他這兩件東西,他說:“這兩件我是不賣的,別的可以賣。“頭一回我沒有買成。
後來,我每次到上海出差,都要到他家聊聊天,喝喝茶,跟他磨。時間長了,他也不好意思了,最後終於同意賣給我了。他說:“你可以買一件,這兩件東西你挑一件,我賣給你,但不能都賣給你。“這對我來說就非常難。我們那時候碰到官窯、哥窯這樣重要的藏品非常不容易,我特別想一次把兩件東西都買到。我就跟他磨。他說:“不行,我已經違背了我的初衷,我原來的意思是一件都不賣給你,我今天已經開了口,讓你挑一件,你不能再得寸進尺。“我想:是啊,我不能得寸進尺。